第一百二十二章 如同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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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色如墨,這湖跺市的天空仿佛摻了鐵鏽,沉重而混亂地塗抹於天際,壓得人喘不過氣。
交警大樓頂層天台的風,裹挾著白日未散盡的喧囂和凜冽刺骨的寒意,在空曠的水泥地上尖嘯盤旋。
崔媛媛背對著天台入口,雙手死死攫住冰冷的金屬欄杆,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猙獰地泛白。她空洞而焦灼的目光投向樓下漸次亮起的、如同星河倒墜的城市燈火,卻仿佛穿透了那片璀璨,望向更深的虛無。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由遠及近,清脆、穩定,帶著一種與她此刻瀕臨崩潰的心境截然相反的、令人心悸的從容。
她沒有回頭,直到那腳步聲在她身後幾步之遙穩穩停駐。
“選這麽個地方見麵,倒挺符合你一貫的…戲劇性,崔主任。”關青禾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像一枚石子投入深不見底的寒潭,不起一絲漣漪。
崔媛媛猛地旋身。精心描繪的妝容也掩蓋不住那份蝕骨的憔悴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眼底翻湧著被壓抑到極致的瘋狂與絕望。“青禾!”她的聲音尖銳得幾乎要撕裂呼嘯的風聲,“或者,我該叫你:‘幽靈’?”
關青禾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深邃的眼眸裏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瀾,快得如同錯覺。警服襯衫利落,夜風拂動她的短發,襯得她冷靜而幹練。
她既未承認,也未否認,隻是用審視瀕死標本般的目光,靜靜地看著崔媛媛。“所以,那個紅色U盤是引我上當的道具?”關青禾輕輕一笑,試圖掩飾某種情緒。
崔媛媛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什麽U盤?”她是從肖綽那裏嗅到的不對勁,與關子沐毫無瓜葛,關青禾這沒頭沒腦的質問讓她更加混亂。這個平日嬌滴滴的關青禾,竟是鬼市令人聞風喪膽的“幽靈”?崔媛媛隻覺荒謬至極,聲音愈發淒厲:“他所做的一切盡在你的掌握之中,對吧?”她向前逼近一步,呼吸急促如拉風箱,“我說的是那個瘋子祝一凡!他搞的那個遊俠聯盟2.0,在網絡世界裏向鬼市複仇,到處引爆死亡攻擊…看上去轟轟烈烈,悲壯得像易水河畔的荊軻,實質上,是你!是你把他推到最前線,用他吸引所有火力...順便替你擋住致命一擊,掩護你這條真正的毒蛇,對嗎?”
關青禾的表情依舊靜如古井,唯有眼神銳利如淬冰的刀鋒,無聲地切割著空氣。
“我知道他贏不了!因為他的底牌,你們看得一清二楚!”崔媛媛的聲音驟然壓低,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今天約你出來,我隻說一句:青禾,收手吧!隻要你對祝一凡還有一絲一毫的情分,就讓他離開那該死的網絡戰爭旋渦,別再把他推向鬼市的槍口!”她眼中迸射出狠厲的光芒,“否則,我就把你‘幽靈’的身份,你是警方內鬼的真相,捅出去!捅給所有人!張林、鄭錚、祝一凡…我會讓你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風,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天台上的空氣瞬間凍結,隻剩下崔媛媛粗重而絕望的喘息聲。
關青禾終於動了。
她向前輕盈地踏出半步,拉近了與崔媛媛的距離。夜色勾勒出她清冽如刀削的下頜線,她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溫度,卻是那種令人骨髓發冷的、接近金屬摩擦的質感,如同之前鄭錚在電話裏聽到的、此刻徹底剝去了偽裝的真實聲線:“收手?讓他停下來?你以為我能做到?”關青禾的嘴角勾起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眼底卻冰封千裏,“你以為他瞄準歸墟,僅僅是為了搗亂和發泄私憤?崔媛媛,你太小看祝一凡的偏執和野心了。”
崔媛媛被那驟然暴露的冰冷聲線和話語中的意味驚得踉蹌後退半步。
“至於你,”關青禾的目光如同精準鋒利的手術刀,直刺崔媛媛靈魂深處,“用‘內鬼’來威脅我?嗬…”她發出一聲短促而刺骨的輕笑,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那你呢?又是什麽身份?我們之間,到底誰更像盤踞在陰影裏的‘鬼’?”
崔媛媛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臉色瞬間褪盡血色,慘白如紙。她清晰地預感到關青禾接下來要說什麽那是她藏在最深處尚未敢示人的禁忌。
關青禾再度逼近,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重錘,狠狠砸在崔媛媛搖搖欲墜的心防上:“你委身於張得祥身邊,真是貪圖他那點可憐的權勢庇護?還是為了…八年前,那場被強行捂住蓋子、肆意篡改真相,最終被輕飄飄歸咎於‘意外爆炸’的花炮廠慘劇?”她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洞穿一切的悲憫與銳利,“你是單媛媛!而那對在所謂‘意外’中…屍骨無存、含冤九泉的單明夫婦,正是你的親生父母!”
“不…你胡說!你…你怎麽可能知道?!”崔媛媛如遭九天雷亟,渾身劇烈地篩糠般顫抖起來,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瞬間被抽離,隻能死死抓住身後的冰涼欄杆才勉強支撐住身體,不至於癱軟在地。
積壓了八年的痛苦、焚燒靈魂的仇恨和無盡的無助,在這一刻被殘酷地撕開,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夜風裏。淚水決堤般洶湧而出,瞬間衝垮了精致的妝容,在她臉上留下狼狽的溝壑。
關青禾看著她崩潰的模樣,眼中那層銳利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同病相憐的悲哀。她的聲音雖然依舊帶著那份金屬般的質地,卻奇異地滲透出一絲疲憊的柔和,帶著穿透歲月的沉重:“我怎麽知道?因為我一直在看著。看著你像拾荒者一樣,在絕望的塵埃裏小心翼翼地收集碎片般的證據;看著你明知是飲鴆止渴,也要死死抓住張得祥這根看似能撬動真相的杠杆;看著他如何利用你的痛苦和美貌,而你,又如何將計就計地利用他的貪婪與愚蠢。媛姐,其實我們很像,我們都戴著不同的麵具,深陷於一個泥沼之中。”她輕輕歎了口氣,歎息聲幾乎被風吞噬,“你接近他,終極目標是為了拿到那份幕後操縱者的名單,拿到那足以炸翻某些高位的被層層掩蓋的核心證據。你想用自己的方式,為父母討回一個遲來的公道,讓真正的罪魁禍首…血債血償。”
字字如刀,崔媛媛徹底崩塌了。身體沿著冰冷的欄杆緩緩滑落,最終蜷縮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將涕淚橫流的臉深深埋進臂彎,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溢出,在空曠的天台上顯得格外微弱而淒涼。
關青禾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地上那團顫抖的身影,聲音裏帶著一種洞悉宿命般的疲憊與不容置疑的篤定:“所以,看清楚了…崔媛媛,或者,單小姐?你我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是臥底,潛伏在各自的深淵裏,為了不同的執念在命運的刀尖上起舞。我們在布自己的局,同時又是別人棋盤上的卒子。隻願彼此無礙,各自安好。”
她停頓了一下,夜風卷起她的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在昏暗中異常明亮的眼睛,裏麵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關青禾的聲音最終歸於一種奇異的平靜,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祝一凡的瘋狂,或許是撕開這湖跺鐵幕唯一的裂隙。而摧毀‘幽靈’,就等於親手掐滅你父母沉冤得雪的最後一點星火。你…真的想清楚了嗎?我,倒是無所謂...”
說完,關青禾不再看地上那具被痛苦吞噬的軀殼。她最後深深凝望了一眼遠處那璀璨又冰冷、如同巨大迷宮般的城市燈火,那光芒在她眼中折射出難以解讀的光譜。
然後,她毫不猶豫地轉身,踩著來時那般從容卻仿佛承載著千鈞重負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天台出口。腳步聲在死寂的空氣中空洞地回響,每一步都像踏碎了凝固的黑暗,留下身後一片無解的寂靜和洶湧翻騰的暗流。
2、
崔媛媛依舊蜷縮在冰冷刺骨的地麵上,夜風舔舐著她淚痕斑駁的臉頰,帶來火辣辣的刺痛。關青禾最後那句“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如同魔咒般在她混沌一片的大腦裏反複回旋、撞擊。
她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陷進掌心皮肉,尖銳的痛楚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對父母慘死的刻骨仇恨、對祝一凡必死命運的絕望恐懼、被關青禾徹底剝去偽裝的羞恥與無力感…種種情緒如同劇毒的藤蔓,瘋狂地纏繞勒緊她的心髒,幾乎令她窒息。
目光追隨著關青禾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她眼中最初的瘋狂與威脅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茫然。舉報關青禾?那是自毀長城,父母的血海深仇將永沉深淵。坐視祝一凡衝向毀滅?那等同於親手將他推上鬼市早已為他量身定製的絞刑架。
進退維穀,無路可走。
空曠的天台上,隻餘下那個女人無聲的崩潰,身體隨著壓抑的抽噎微微起伏。
3、
肖綽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牆壁,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一路追蹤心神不定的崔媛媛至此,萬萬沒想到會撞破如此驚天秘聞:她沒有否認,“幽靈”竟真是關青禾。與此同時,那塵封八年的花炮廠爆炸案背後,竟也牽扯如此駭人聽聞的陰謀。
崔媛媛絕望的崩潰和關青禾冰冷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神經上。她需要立刻離開,必須立刻把這些信息傳遞給自己信任的人。
就在她屏息凝神,準備悄然後退撤離時,樓梯下方突然傳來極其輕微,卻異常沉穩的腳步聲:有人正快速靠近。
肖綽渾身一緊,瞬間將自己更深地縮進牆壁的陰影裏,同時手已下意識地摸向腰後。
腳步聲在樓梯拐角處停頓了一瞬,顯然也察覺到了上方黑暗中潛藏的氣息。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樓梯下方幾級台階處,逆著樓道窗口透進的微弱城市光暈,隻能看到一個輪廓分明的側臉剪影。
對方同樣保持著高度的警戒姿態,一隻手隱在身側。
關青禾?她何故去而複返,不對,這個側臉雖然很像她,但是更為剛硬一些!是她的叔伯哥哥關子沐?這個人不是跳樓而亡了麽?此刻他怎麽會在這裏?肖綽的瞳孔驟然收縮。幾乎是瞬間,她就明白了:“關子沐”是跟蹤關青禾而來的,這對“兄妹”之間,果然也隔著看不見的深淵。
而方才,關青禾提到的那個紅色U盤,她也無意在閨蜜的包包裏看到過,顯然那是個誘餌,這個誘餌難道來自這“關子沐”?
兩人在昏暗的樓道裏猝然相對,不過幾米的距離,空氣瞬間凝固。目光在昏暗中無聲地碰撞、切割,充滿了審視、警惕和瞬間爆發的敵意。肖綽看到了關子沐眼中一閃而過的銳利鋒芒,那絕非普通人該有的眼神;而關子沐也清晰地捕捉到了肖綽尚未完全褪去的震驚與…了然。
他們都嗅到了對方身上不尋常的氣息,都清楚對方出現在此地的原因絕不單純。肖綽知曉了關青禾的秘密,目睹了崔媛媛的崩潰;關子沐則知道肖綽不該出現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更不該帶著這樣的眼神。
沉默如同實質的冰層橫亙在兩人之間。
幾秒鍾的漫長對峙,仿佛一個世紀。誰也沒有開口,任何多餘的聲音都可能驚動天台上的崔媛媛,或者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隻有彼此間無聲的較量在黑暗中激烈地進行著試探、評估、威脅。
最終,幾乎是同時,兩人都極其輕微地、幾不可查地向後挪動了半步,拉開了那根無形的弦。關子沐的目光像掃描儀般再次掃過肖綽的臉,眼底深處是冰冷的探究與警告;肖綽則毫不退縮地迎視,眼中是未消的驚悸和針鋒相對的質疑。
沒有言語,隻有眼神達成了一種危險的、暫時的默契:離開。
各自離開,就當沒有相遇過。
但這意外的照麵,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預示著更大的風暴即將到來。
關子沐率先收回目光,身形如同融入陰影的獵豹,悄無聲息地向下退去,消失在樓梯拐角。
肖綽屏住呼吸,直到確認那細微的腳步聲徹底遠去,才猛地呼出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濕。她不敢再耽擱,立刻轉身,以最快的速度向樓下潛行,腦海中瘋狂盤旋著剛才天台上的對話和關子沐那雙冰冷的眼睛他到底知道多少?是敵是友?這錯綜複雜的棋局裏,又多了一個不可控的危險的變數。
遙望天台,肖綽意外得來的信息碎片在心底瘋狂拚湊、燃燒,對塵封懸案真相的探求欲與對祝一凡命運的強烈好奇,如同兩條交纏的毒蛇,同時攀上了她思維的最高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