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沉默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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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榮譽滿滿、光彩照人的湖跺縣局,成了“廢剛渣水”之流泛濫的鏽蝕池。理想,在這裏被澆熄成嗆人的煙灰;銳氣,被磨成混日子的油柄;赤忱,被迫罩上詭詐的油彩;勤懇,蜷縮成癱軟的爛泥;孤潔的清流,被野蠻地拖拽進拉幫結派的濁浪旋渦,翻滾窒息。
    這是一個糟糕透了的氛圍,每一個人都在裏麵感受到了壓抑和窒息,感受到了被束縛手腳,無從發揮。饒是李白生在此處,也會是無力施展拳腳,淪為芸芸眾生。
    上一個得到如斯評價的還是中國足協,坊間的說法是梅西C羅生在這裏,也進不了鐵子的國家隊。
    夜,濃稠如墨,冷雨執拗地敲打著湖跺縣公安局政委辦公室那扇蒙塵的窗。那寒氣仿佛滲過玻璃,浸透了鄭錚枯坐的身影,一股沉重的疲憊從他鬆弛的骨縫裏彌漫出來,幾乎要將椅子和人一同壓垮。
    指尖的煙灰積了寸長,搖搖欲墜,像他懸在崖邊的意誌。桌上蒙塵的警徽、堆積如山的待批卷宗、監控屏幕幽幽的冷光。一切都沉淪在這片吝嗇的、被昏暗燈光勉強舔舐一隅的無光角落。
    “篤、篤、篤。”
    敲門聲突兀,冰冷,如同隕石砸入死寂的深海。
    鄭錚眼皮一跳,煙灰簌簌散落,在桌麵上鋪開一小片絕望的灰白。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勉強挺直了些許脊梁,聲音嘶啞幹裂,像砂紙摩擦:“誰?”
    門開了。
    市局常務副局長徐滿雲裹挾著一股清冽銳利的夜雨濕氣走了進來。他黑色的夾克上,細密的水珠在昏暗中折射出微光,像披著一層冰冷的星屑。目光如炬,緩緩掃過這間陳腐的鬥室,掠過那枚落寞的警徽,最終,牢牢釘在鄭錚那張被光陰和倦怠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上。“老鄭,”徐滿雲的語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雨大風急,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氣。無意路過你這山門,討碗熱茶暖暖身子,不怪我唐突吧。”
    鄭錚手忙腳亂地掐滅煙頭,火星在指間掙紮了一下,徹底熄滅。“常…常務?”他努力擠出的那點精氣神,在雨夜的寒氣和來人的氣場麵前,脆弱得如同風中之燭,“您…您怎麽這個點…下來了?”他下意識地搓著煙熏黃的手指,有一種壞孩子被班主任活逮的局促不安。
    “怎麽,不歡迎老張提倡的四不兩直?”徐滿雲擺擺手,徑直拖過牆角那把漆皮剝落、吱呀作響的舊椅子坐下,將自己那個磨得鋥亮的不鏽鋼保溫杯“哢噠”一聲,穩穩擱在鄭錚堆滿文件的桌角。“渴了,”他目光掃過鄭錚那個碩大的、印著褪色警徽的舊搪瓷缸子,“老夥計,水還滾著吧?分點...”
    鄭錚慌忙起身,暖壺的鏽蝕壺嘴哆嗦著,滾燙的開水注入搪瓷缸,蒸騰起一片混沌的白霧,瞬間模糊了兩張同樣疲憊卻氣質迥異的臉孔。
    “這麽晚了,您還冒雨下來?倒是有幾分猝不及防。”
    徐滿雲接過缸子,粗糙的手指感受著那份灼人的熱度。他低頭,對著水麵吹了口氣,嫋嫋白霧散開,露出他那雙深潭般沉靜卻蘊藏著風暴的眼睛:“睡不著。下午和老張掰碎了聊你們湖跺這片天,感受很不好,”他啜飲一口,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眉頭卻紋絲未動,“怎麽說呢,心裏像揣了塊燒紅的烙鐵。湖跺這麵曾經的王牌,現在在市裏某些場合,名字燙嘴啊。”他抬眼,目光穿透水汽,直刺鄭錚眼底,“底下兄弟們那股氣,掉得厲害吧?突然變成‘重災區了’,老鄭,湖跺這地界,可是我的轄區。老張那幾句敲打,旁人聽著雲裏霧裏,我懂…我是懂的...”
    鄭錚的手指死死摳進桌麵一塊翹起的漆皮裏,“咯吱”作響。
    這句話像一柄冰冷的剔骨刀,精準地剜開了他早已化膿腐爛的憋悶創口。他猛地抄起自己的搪瓷缸,狠狠灌了一大口,滾燙的水燙得他眼眶瞬間通紅,生理性的淚水混著心頭的滾油,幾乎要奪眶而出。“掉?您批評得輕了!”他發出一聲短促、幹澀、如同枯枝斷裂般的冷笑,“是爛!常務,我們是從根子上往外爛,爛透了!丁紅旗,費剛、藏鍾,哎,都是些什麽玩意...”他猛地站起,椅子腿刮過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幾步衝到窗邊,背對著徐滿雲,肩膀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冰冷的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扭曲了外麵世界的黑暗。
    “老陳…”鄭錚的聲音沙啞,透過冰冷的玻璃傳來,帶著一種被凍結的悲傷,“您還記得他吧?十年前,為追一個殺千刀的逃犯,三天三夜不合眼,眼睛熬得比鷹隼還亮。像個永不知疲倦的鐵人。”他猛地吸了口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甘的控訴,“鄰市和他同批的老兄弟,都到班子前排了。可他呢?去年,被一腳踢進檔案室,守著泛黃發黴的紙片等退休。因為,幹事業的人不會搞溜須拍馬那一套,也不會陪他們在酒局上推杯換盞...”他轉過身,枯槁的臉上肌肉扭曲,眼中是翻湧的悲憤,“上周,我去看過他一次…那雙眼睛,渾了,空了。就剩下一口吊著的死氣。他說,‘鄭政委,別勸了,耗幹了…沒意思了…再拚,骨頭渣子都喂了狗!’”
    “還有...”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急促地敲打著冰冷的窗框,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嗒嗒”聲。思緒又猛地被扯回上周那個令人窒息的午後。
    新任法醫小陶,那個曾帶著近乎朝聖般的專注去觸碰每一個傷口,連死者指甲縫裏一點微塵都要在顯微鏡下反複確認的年輕人,拿著一份薄薄的屍檢報告請他簽字。報告紙頁薄得像刀片。鄭錚隻掃了幾眼,眉頭就鎖成了死結:“小陶法醫!這結論怎麽回事?死因推斷模糊不清?關鍵的組織病理學分析呢?怎麽也語焉不詳。這會影響案件定性,甚至誤導偵查方向?”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嚴厲。
    小陶的頭垂得更低了,手指用力絞著白大褂的下擺,指節泛白。他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蚋,帶著一種被碾碎後的麻木:“政委…費局…親自打來電話交代了…讓按‘慣例’處理。”他頓了頓,喉嚨哽咽了一下,“他說…深究下去,耗時耗力,最後還不一定有什麽好果吃。領導讓簽字…就簽了吧。”他猛地抬起頭,眼圈通紅,裏麵盛滿了委屈、不解,還有被現實狠狠錘打後的驚惶,“上次…那個窒息案,我隻是按規程寫了點疑點…費局把我叫去,整整訓了半個小時。說我不識大體,小題大做,是在給縣局抹黑…”他聲音抖得厲害,眼裏最後那點光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種認命的、沉重的疲憊覆蓋,“政委…求您了,簽了吧。我…我得交差。”說完,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政委辦公室,背影佝僂,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了脊梁。
    那份潦草敷衍的報告,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在鄭錚的胃裏,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的痛楚。
    “還有王竹!”鄭錚倏地轉身,雙眼赤紅,死死盯著徐滿雲,臉上的肌肉因激烈的情緒而微微抽搐,“說是江警近二十年出一個的尖子。您也誇過他認真?有執念。是!認真!執念得像他媽個傻子。”他雙手在空中絕望地一攤,聲音裏充滿了荒誕至極的悲涼,“就因為太認真!太有執念,按《規則》質疑了一份明顯有貓膩的死因報告,結果呢?”他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丁紅旗、費剛兩任局長親自請他喝茶。言辭統一地說他沒事找事,破壞內部團結,破壞和諧氛圍!哈!”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笑,“現在呢?兩任局長都是一個味兒,心中關乎理念的天塌了,他從一個業務精英去了辦公室,成了油鍋裏滾得最圓滑的那根老油條。上周那份年度調研報告,套打了大市局的材料,連最新的專項行動方略都漏了。我問他為什麽?您猜他怎麽說?”鄭錚模仿著一種麻木不仁的腔調,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政委,算了吧。都是些套路,年年如此,歲歲相同,何必呢?何必呢?!”這最後三個字,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發出的嘶吼,撕裂了辦公室壓抑的空氣。
    鄭錚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辦公桌上。
    “嘭!”的一聲巨響,桌上的搪瓷缸蓋嗡嗡震跳,渾濁的茶水劇烈晃蕩,潑灑出來,在蒙塵的木紋上洇開一片肮髒的深色水漬。“常務!您知道最他媽可怕的是什麽嗎?”他指著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手指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是我!是被影響到的每一個‘我’,都他媽的覺得自己該變了!變得和他們一樣,變得和他們同步,”他嘶喊著,每一個字都燃燒著自我厭棄的火焰,“以前咬碎牙也要扛住的底線,現在想著…算了;以前打心眼裏瞧不上的鑽營算計,現在看著…竟覺得人家那才叫本事!才叫聰明!屁大點事,腦子裏都得繞八百回彎子!琢磨著怎麽繞過費某人畫的圈圈,怎麽不得罪他那群親信爪牙。”他頹然跌坐回椅子,雙手死死捂住臉,沉重的喘息聲悶在掌心裏,帶著濃重的哽咽和無邊的疲憊,“有時候躺床上想,幹脆…跟他們一起混吧!渾渾噩噩,多輕鬆…真的,太累了…我這把老骨頭,這點不合時宜的強筋,真的…已經跟不上他們那套新節奏了…”
    辦公室裏死寂一片。
    隻有窗外冷雨敲打玻璃的細碎聲響,固執地穿透進來,襯得這片空間更加空茫絕望。兩張辦公桌之間,熱茶蒸騰起的最後幾縷水汽,也終於無力地彌散開。徐滿雲捧著他那杯已經溫涼的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氤氳散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沒有絲毫暖意,隻有冰冷的審視。
    “鏽蝕。”
    徐滿雲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投入這片死寂深潭的重錨,激起沉悶的回響。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直直刺入鄭錚布滿血絲的眼睛深處。“機製性的潰爛。就像一池的廢鋼渣水,”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解剖真相的殘酷平靜,“熬煮著最毒的鏽毒。潑出去,沾到哪兒,就蝕穿哪兒。”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桌上那枚蒙塵的警徽。他伸出右手食指,指腹帶著一種近乎虔誠又極其冷酷的力度,緩慢而堅定地,擦拭過那冰涼的金屬表麵。
    “意氣風發,”指尖點在警徽左側,聲音如同冰錐鑿擊,“被潑熄心火,成了灰燼。”
    “認真負責,”指尖滑過徽章中央圖案,聲音漸沉,“被逼進油鍋翻滾,成了老油條。”
    “單純實在,”指尖移向右端,語速放慢,字字千鈞,“被逼著長出獠牙,披上狐皮。”
    “踏實幹活,”指尖懸停在徽章邊緣,聲音沉入冰窟,“被抽幹了精氣神,隻想躺平。”
    “獨來獨往的,”指尖最終落在徽章冰冷光滑的底端邊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被硬生生拖進這爛泥塘裏,嗆著濁水報團取暖。”
    他深吸一口氣,那根擦拭過警徽的食指,懸停在徽章上方,仿佛凝聚了千鈞重量:“費剛還真是一座廢鋼”,指尖猛地再次點向左側,帶著決絕的力度。“他提拔的廖得水也是個渣水,他們沆瀣一氣,是湖跺的毒瘤。”指尖複又狠狠劃過右側,聲音陡然沉下,每一個字都像冰坨砸落在地,碎裂有聲。“有這樣的鏽蝕源頭,這樣的爛泥深潭…還談什麽重鑄湖跺警方的魂?還說什麽交警隊伍的明天?!”
    鄭錚默然,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釘在那枚警徽上,被徐滿雲指尖擦拭過的那一小塊金屬區域,在昏暗慘淡的燈光下,竟赫然反射出一線微弱冰冷卻鋒利無比的光芒。那點光,像黑夜凍土下刺出的冰棱,帶著徹骨的寒意,狠狠紮進他混沌的眼球,刺痛了他早已麻木的心房。
    窗外,雨聲驟然變得狂暴焦躁起來,劈劈啪啪砸在天地間,如同擂碎了千麵巨大的、沉悶的鼓,要將這鏽蝕的世界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