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正邪莫辨
字數:7243 加入書籤
1、
張明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收緊,指骨繃得像要刺破皮膚,在慘白的廊燈下泛出青玉般死寂的光。聽筒裏的忙音像是滴入硯台的墨汁,在他心頭的雨夜裏暈開一片化不開的濃黑絕望。
煙頭在指間灼出紅痕,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電話接通時,他的聲音像被粗糲的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老祝,我要請幾天假。”
祝一凡後背抵著交警隊斑駁的石灰牆,牆縫裏倔強鑽出的夜來香開得正豔,那香氣濃得發膩,幾乎要滲出血腥味。
他剛想應聲,瞳孔驟然收縮。眼前猛地炸開一片刺目的血色。
“凶多吉少”四個猩紅大字如同瀕死者的遺言在虛空中浮現、燃燒!隨後是破碎而殘酷的畫麵:暴雨如注,密集得如同天河的閘門崩裂。十字路口冰冷的積水中,張明雙膝深陷泥濘,懷裏緊緊抱著一個...一個渾身是血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軀體。雨水瘋狂衝刷著地麵,卻衝不散那蜿蜒如毒蛇般肆意流淌的血線,它們扭曲、糾纏,像一條條從地獄爬上來、永遠也解不開的孽龍鎖鏈,死死纏住了畫麵中心那個絕望的身影。
“再賭一把,這次可能...回不來了。”張明疲憊到極致的聲音隔著電話線傳來,仿佛也裹挾著那畫麵中的滂沱雨水,冰冷刺骨。
祝一凡心頭劇震,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指尖無意識地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印:“去哪?我陪你一起去!”張明是自己人,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張明靠在冰冷的警車前蓋上,肩頭的警徽在昏黃路燈下折射出一點微弱卻異常堅硬的冷光。他扯出一抹苦笑,那笑容比摔碎的玻璃渣更割人心。“高娟出來了...名義上的取保候審。”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洞悉一切後的疲憊與無奈,“不過是警方暫時拿她沒辦法的遮羞布,或者...是更高層級的‘大手’在保她。她現在,又重新奪回了鬼市。”
他頓了頓,眼中湧起刻骨的恨意,聲音如同淬了冰:“她身後的大山還在,已經放話了,要所有參與‘陷害’她的人...都血債血償,你我都榜上有名。”
祝一凡倒吸一口冷氣,高娟的卷土重來和能量遠超他想象,但他對聶風雲同樣沒有好感,忍不住脫口而出:“那讓他們狗咬狗,自相殘殺,不是正好?”
“老祝,”張明的聲音帶著深深的苦澀和悲涼,“你想得太簡單了。鬼市...它不是某個人的地盤。這些年,警方查了又查,可它就像一個打不死的怪物,有死灰複燃之力。它表麵上開放鬆散,實則根係深紮這座城市的腐爛肌理裏。它是一塊巨大的吸水海綿,一次打擊隻能讓它幹癟片刻,很快就有更多見不得光的汙穢將它重新撐起,讓它再度成為全市最肮髒的腐敗交易場和黑市中心。不是高娟,也不是聶風雲造就了它,而是它本身已經自成體係,成了盤踞地下的癌。他們兩個,不過是這龐大體係推出來的代理人,是浮在水麵上的名片罷了。”
“你是說...”祝一凡心頭寒意更甚,“這鬼市背後,還有真正操縱一切的幽靈?”
“幽靈?...也可以這麽講。”張明的聲音壓得更低,透著一種接近真相邊緣的恐懼,“這兩年,聶風雲其實已經摸到了鬼市背後那隻看不見的‘手’的輪廓...但終究功虧一簣。現在高娟又回來了,看清了他時首鼠兩端的麵目,帶著複仇的怒火和對鬼市控製權的貪婪重新掌舵...聶風雲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
“有沒有一種可能,聶風雲就是那個…幽靈?”祝一凡突發奇想,當年他和陸正風與鬼市的互聯網大戰,處處碰壁,除了技術差距之外,內部壁壘被人攻陷也是重要原因。他一直懷疑這內部的高層有“內鬼”。
張明冷然一笑:“老祝,其實你知道真正的幽靈是誰,隻不過…你不想承認罷了。”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不約而同地在電話的兩頭點起了香煙,一陣吞雲吐霧的放空。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凝重。祝一凡看著視訊電話裏張明的臉,對方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垮他的東西,絕非僅僅是同僚的擔憂。
張明似乎再也撐不住這無形的重負,他避開祝一凡探究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沙啞:“老祝,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這不是猜測。”他舉起另外一部私人手機,屏幕上一條冰冷的短信如同毒蛇的信子:“用你自己,換她。午夜零點,老地方。別耍花樣,你知道高姐的風格。”
這下麵附著一張照片:一個驚恐萬狀的小女孩,嘴巴被膠帶封住,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小女孩正是張明的命根子。“如你所見,他們綁了我的女兒...而他們要的東西,我沒有...”張明的苦笑扭曲著,比哭更難看,“我隻能選擇...大人換小孩。”
肩頭的警徽冷光一閃,映著他眼中無盡的絕望和決絕。
“張明,你瘋了!”祝一凡強迫自己冷靜,語速飛快:“為什麽不報警?我馬上聯係金平,讓他們在暗中布控接應你!”
“老祝!”張明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和深入骨髓的悲哀,“你還記得...張三毛嗎?”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祝一凡心湖中掀起驚濤駭浪。張三毛...警局檔案裏,無一例外不寫著他是曾經的湖跺花炮廠爆炸案的凶手,死於獄中。
張明的嘴唇劇烈顫抖,聲音破碎得像風中殘燭:“他是我的親弟弟...我入警前,叫張二毛。”他頓了頓說:“我的身份,也許是張林發展我為破局者的原因…之一。”
血緣的重量在這一刻轟然落下,砸得祝一凡幾乎站立不穩。張明(張二毛)看著視訊裏摯友眼中的震驚,慘然一笑,那笑容裏包含了太多:失去至親的痛苦、隱忍多年的仇恨、以及此刻作為父親不得不步哥哥後塵的宿命感。
“交警11樓檔案室的秘密,你已經知曉...鬼市的歸墟服務器就設置在這,它被你們一鍋端了,我的使命...已經接近完成。”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現在...我真的...無掛無牽了。”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自嘲:“我也想報警...可是老祝,我不敢賭!當年我弟...也許就是死在某個自己人的出賣下!我女兒的命...可隻有一條!”
“好!我知道了!”祝一凡看著張明眼中交織的悲痛、仇恨和孤注一擲,再無勸阻的餘地,他猛地一咬牙,斬釘截鐵:“一個小時!若你一個小時沒回來,沒給我報平安!天王老子也攔不住我報警!”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承諾。
張明深深地看了祝一凡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不舍,有感激,有訣別,最終化為一片沉寂的虛無。“老祝,其實,不必...多此一舉了。”
話音未落,他已決然掛電話轉身。
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拉得很長,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都沉重得像走向自己的刑場。都說父愛是世間最鋒利的軟肋,連最老練的獵人也會心甘情願踏入親情的捕獸夾。此刻的張明,既是獵人,更是心甘情願撲向陷阱的獵物。為了他唯一的血脈,也為了那份纏繞在血脈深處的對兄弟未曾瞑目的血仇。
他的身影迅速融入濃稠的夜色,仿佛被黑暗吞噬。
遠處,驟然響起一陣淒厲如野狗嗚咽般的警笛聲,撕破了寂靜。不知是事故中隊奔赴又一場慘烈的現場,還是秩序中隊在為哪位顯貴的行程開道...這城市的夜晚,永遠充斥著喧囂與死亡的回響,而屬於張明的悲歌,才剛剛奏響序曲。
祝一凡僵立在原地,指尖冰涼,係統那“凶多吉少”的血色預言和“張三毛”臨死時的慘烈畫麵不斷重疊,讓他如墜冰窟。
空氣中夜來香的香氣,此刻聞起來,竟像極了死亡的味道。
2、
鬼市,廢棄的海聚汽貿大樓,在月光下像一具被剝皮的屍體,裸露的鋼筋如同折斷的肋骨刺向夜空。
張明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廠房內回蕩,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棺材板上。
“來得真準時,張警官。”高娟的聲音從黑暗中浮出,帶著蛇類的濕冷:“聽說你一向喜歡遲到,現在看來,這個習慣不是不可以改的。”
汽貿城的聚光燈突然亮起,刺得張明眯起眼。高娟翹著二郎腿坐在集裝箱改裝的平台上,猩紅的指甲油在燈光下像未幹的血跡。她腳邊蜷縮著被膠帶封嘴的小女孩,淚水在髒兮兮的小臉上衝出兩道白痕。
“爸爸!”膠帶下的嗚咽像刀子捅進張明心髒。
他向前衝去,四個戴著麵具,紋著夜叉刺青的壯漢立刻形成人牆。最前麵那個咧開嘴,金牙上反射著冷光:“老張,急什麽?高姐還沒說遊戲規則呢。”
高娟從腰間抽出一把轉輪手槍,銀色的槍身在燈光下流轉著水一樣的光澤。她嫻熟地甩開彈巢,倒出五顆子彈,然後隨意塞回一顆,手腕一抖,彈巢歸位時發出清脆的“哢嗒”聲。
“俄羅斯輪盤賭,改良版。”她用槍管輕敲自己太陽穴,“六發彈倉,一顆子彈。你每回答一個問題,我們就玩一輪。答錯了...”她突然把槍口轉向小女孩,“就請小公主替你挨這一槍。”
“高娟,你…”
張明的瞳孔縮成針尖大小。他看見高娟拇指扳下擊錘時,轉輪順時針轉動了十五度那顆子彈在第三發的位置。
“第一個問題,”高娟的嘴唇塗得像傷口,“幾年前,和你一起來湖跺,混進鬼市的條子臥底,代號‘壁虎’,真名是什麽?”
壁虎?!冷汗順著張明的脊椎往下淌。他盯著高娟的拇指,在腦海中模擬轉輪轉動的軌跡。如果說真話,女兒會死;如果說假話,轉輪可能剛好停在子彈位置。
“顧鳴。”他聲音嘶啞,“我表弟,也是我的警校同期同學。”
廠房裏突然安靜得能聽見轉輪轉動的機械聲。高娟的眉毛高高揚起,金牙大漢的嘴張得能塞進雞蛋。這個答案顯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有意思。”高娟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像碎玻璃在金屬板上刮擦,“顧鳴被錢鵬派去製造爆炸案,然後被紅鼻頭滅口,難怪這幾年你像瘋狗一樣咬著鬼市不放,連升遷都不要了。”
她扣動扳機。“哢嗒”,空倉。
小女孩身體劇烈顫抖,尿液洇濕了地麵。張明盯著那攤水漬,想起顧鳴最後一次見麵時欲言又止的表情。當時他應該已經被派去執行任務,抓著他的手腕說:“哥,鬼市下麵還有一層...”
“第二個問題,”高娟的聲音把他拽回現實,“新遊俠聯盟的服務器藏在哪?”
張明嘴角抽搐。這個問題比想象中來得快。高娟真正在意的不是複仇,而是那個能與鬼市歸墟服務器抗衡的數據堡壘。他餘光瞥見角落監控攝像頭微微轉動,紅色指示燈像嗜血的眼睛。
“老祝的單身公寓!”他故意含糊其辭,“最近好像搬了一次,但是祝一凡此人不會狡兔三窟,我估計也還在那個小區附近。”
擊錘再次扳下。這次轉輪轉了三十度,子彈將在下一發出現。高娟似乎察覺到什麽,突然調轉槍口對準小女孩:“你撒謊。”
“等等!”張明撕開襯衫,胸膛上猙獰的燒傷疤痕在燈光下像扭曲的蜈蚣,“當年,花炮廠的爆炸案不是顧鳴做的,我弟到現場之後,那裏已經爆炸了,手法和他們的如出一轍,人卻不是你們的人...”他的指尖陷入傷疤,“顧鳴告訴過我,鬼市還有一股關山的忠實信徒,他們就是為了顛覆你和張得祥而存在,這次鬼市被端,就是他們的手筆。”
高娟的表情第一次出現裂紋。槍口微微下垂的瞬間,張明撲向最近的金牙大漢。兩人滾倒在地時,他聽到頭頂“砰”的一聲,子彈打在生鏽的鋼梁上,濺起一串火星。
混亂中,小女孩身上的繩索突然斷裂,一個酷似聶風雲的身影從通風管跳下,抱起孩子就往出口衝。高娟尖叫著連開兩槍,一發打碎了他肩頭的錄攝設備,另一發擦著小女孩的發梢飛過。
“是他…以為這就完了?”高娟突然冷靜下來,從集裝箱後拽出個液晶屏。畫麵裏是祝一凡的公寓,幾個黑影正在翻箱倒櫃。“我的人已經去取備份數據了,張警官,你至少今天會失去一個朋友,或者,一座靠山。”
張明擦掉嘴角的血,搖搖晃晃站起來。他的右臂不自然地下垂,但左手穩穩握著從金牙大漢腰間摸來的匕首:“老祝會原諒我的,在出賣他之前我幫他找到了歸墟服務器的所在。這也算拆一還一。”他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的笑容,“順便說一下,高姐,你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停了,也許是信號被屏蔽了。”
高娟臉色驟變,瘋狂按動手機卻毫無反應。她突然把槍口抵住他的太陽穴:“那我先送你下地獄!”
她即將扣動扳機的瞬間,張明甩出匕首。
“砰!”
槍聲與金屬碰撞聲同時響起。子彈擦著高娟的頭皮射入天花板,轉輪手槍被匕首擊飛。
張明正待撲上去時,看見錢惠子突然從身後出現,從靴筒中迅疾無比地掏出一把柯爾特毒蛇,槍身幽藍如淬毒獠牙。
時間仿佛凝固。張明想起顧鳴咽氣前說的話:“小心拿藍槍的女人...”
“惠子,幹掉他!”高娟的尖叫與槍聲同時炸響。
張明側身翻滾,子彈撕開他左肩血肉。在第二聲槍響前,他抓住地上轉輪手槍,憑肌肉記憶甩出彈巢,那顆始終未發的子彈正停在擊發位。
槍聲在廠房內回蕩。高娟應聲向後倒去,監控攝像頭的紅燈熄滅了,像終於閉上的惡魔之眼。
錢惠子眼見不妙,連忙拽過生死不明的高娟,快步消失在了夜幕下的汽貿城…
聶風雲抱著小女孩衝回來時,張明正跪在地上顫抖不要。一股冷血從他肩膀的彈孔湧出,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湖泊。
張明咳嗽著吐出鮮血,“風雲,幸虧有你...”
遠處傳來警笛聲。聶風雲撕開襯衫壓住他傷口:“撐住!我不便露麵,先閃了!“
張明試圖拉住他的手,卻被他一把甩開…這聶風雲,始終還是正邪莫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