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AI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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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遊俠聯盟駐地,祝一凡的公寓內,關子沐的指尖在鍵盤上飛舞,屏幕上的代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滑落,在臉頰上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跡。他已經連續工作三十六小時,眼前的防火牆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阻擋著他追尋真相的腳步。
    於洋搖搖頭,遞給他一瓶牛奶,“子沐,不要太執著了!這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不,我再來一次。”他咬著牙,將最後一行代碼敲入終端。顯示屏突然閃爍,一串紅色警告文字跳了出來:
    【警告:檢測到異常數據流】
    【來源:湖跺市交警隊的內部網絡幹涉】
    關子沐猛地坐直身體,手指懸停在鍵盤上方。就是這裏!那個神秘的信號源,這個困擾祝一凡和自己多年的,被稱為“歸墟”的幽靈服務器,在這一次不厭其煩的抗幹擾之中,終於露出了馬腳。
    他迅速調出地圖,交警大樓的建築結構在屏幕上展開。信號源不在機房,不在數據中心,也不在張明提供的11樓檔案室,而是指向一個意想不到的位置:交警大隊長廖得水的私人宿舍。
    “這不可能...”關子沐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自語,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一個高級AI服務器怎麽可能藏在私人宿舍?除非…這廖得水也不知情…這不活歸鬧麽?
    他的思緒被電腦突然發出的刺耳警報聲打斷。屏幕上的數據流開始瘋狂滾動,一串串代碼自動生成又迅速消失,仿佛有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正在與他遠程對抗。
    “老夥計,我的天,它在抵抗我的入侵。”關子沐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這不是普通的防禦機製,而是具有明確目的性的反擊行為:這個AI已經具備了自我意識。
    於洋先是有些驚愕,旋即興奮起來,掏出電話:“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老祝,他一定會樂傻了…”
    2、
    淩晨四點四十四分,鐵窗切割著狹小的天光,映在藏鍾溝壑縱橫的臉上,半明半暗。這位曾經的湖跺市公安局的政委,已在紀委監察室那間逼仄、空氣凝滯的房間裏,硬生生扛過了十五個晝夜。
    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任憑潮水般的訊問衝擊,牙關緊咬,滴水不漏。
    專案組的筆尖在厚厚的卷宗上落下又抬起,除了徒增的疲憊,一無所獲。
    然而,就在第十六天的清晨,當第一縷蒼白的光線擠進窗欞,藏鍾那緊閉的嘴唇,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撬開了一絲縫隙。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開出的條件,卻讓連日鏖戰的專案組成員眉頭驟然擰緊,仿佛吞下了一塊冰冷的鐵砣。藏鍾說他要見鄭錚。
    湖跺市公安局的前政委,指名道姓要見新政委?這訴求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不隻是漣漪,更是深潭下暗湧的漩渦。是臨終托孤?是同案攀咬?抑或…權力大廈轟然坍塌的瞬間,人最想抓住的,往往不是求生的浮木,而是那個曾冷眼旁觀自己一路攀登、最終又目睹自己沉沒深淵的故人舊影?
    鄭錚,這個名字,在此刻顯得格外刺眼。幾番周折,請示的綠燈終於在層層疑慮中,勉強亮起。但附加的條件冰冷而清晰:必須鄭錚本人點頭同意。
    紀委厚厚的卷宗裏,鄭錚的清白履曆纖塵不染,他有說不的權利。
    “什麽?他要見我?”鄭錚接到那個來自市紀委的加密電話時,正在窗邊修剪一盆枝葉虯結的老鬆。聽筒裏的聲音落下,他握著花剪的手指微微一僵,幾片鬆針簌簌飄落。短暫的愕然後,他迅速穩住了心神,語調沉靜如水:“大市區不去,我可以在湖跺市紀委見他。”他頓了頓,補充道,“坦白說,領導,我不認為這個見麵有任何必要性。但為助力專案組盡快厘清真相,我願意做個…圓場人。”
    “他還有要求?搞什麽名堂!”市紀委九處處長王劍在另一端幾乎拍案而起,胸膛裏的怒火幾乎要燒穿話筒,“前有丁紅旗,後有藏鍾,兩任主要領導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栽了跟頭。他倒好,架子不小,還敢挑三揀四討價還價?這灘混水如此深不見底,他鄭錚就真的纖塵不染?!”王劍的咆哮在空曠的辦公室裏回蕩,帶著職業性的懷疑和積壓的憤懣。
    他這可不是純粹的發泄,最近華夏巡視組駐點蘇省,鹽瀆被抓了一大把人,其中涉及問題最大的就是湖跺,有過在湖跺任職曆史的縣處級幹部就抓了整整10個,藏鍾在他們麵前就是一跳小馬哈魚。
    然而,鄭錚的堅持像一塊難以撼動的磐石,讓手握權柄的紀委也感到了棘手。最終,市監委主任龐博一錘定音:同意在湖跺見麵,但必須嚴控時間,嚴防意外。
    命令如山,湖跺市局素有鐵麵判官之稱的交巡警副大隊長陶金鑾被即時點將,安保級別瞬間提升至戰時狀態,整個湖跺市紀委大樓籠罩在無聲的肅殺之中。
    當藏鍾被兩名麵無表情的紀委幹部押送進那間特設的、密布監控探頭的會見室,他看到一頭銀發的鄭錚端坐對麵時,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極細微的、難以捕捉的驚詫,隨即被一層厚重的疲憊覆蓋。他咧開幹裂的嘴唇,露出一抹苦澀至極的笑容:“老夥計,對不住,拖你下水,跟著丟人了。”
    聲音嘶啞,透著一種心氣耗盡的空洞。
    鄭錚神情未動,目光平靜地迎向他。“老藏,”他用一種近乎公式化的沉穩語調開口,不動聲色地將對方拋過來的、帶著試探與托孤意味的人情球推了回去,“有什麽話,直說就是。隻要你真心實意配合好紀委工作,實事求是,我們黨委班子也不會埋沒你在湖跺這麽多年應有的功績,該提供的證明材料我們一個也不會少。”這開場白滴水不漏,****得讓旁聽的王劍都不由得暗暗點頭。
    “功績?嗬…就是個屁。”藏鍾慘然一笑,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別再安慰我了…老鄭,咱們都明白。我和丁紅旗一樣,進了這個門,就再難邁出去了。”他的目光投向冰冷的鐵窗,仿佛看到了自己餘生的輪廓。
    有自知之明就好,鄭錚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一絲冰冷的輕蔑在眼底深處一閃而逝,快得如同窗外掠過的飛鳥。功績?他心裏冷嗤。你在湖跺的這幾年,哪一年不是人事地震數十場?五百餘人的隊伍,硬生生被你拔起了二百多顆所謂的新星。公安係統的官帽子,原本是榮譽和功績的象征,在你那裏早已不是白菜價,而是割不完的韭菜,割了一茬,轉瞬又換個名頭重起爐灶割另外一茬。這背後的勾當,樁樁件件,你真當是鐵桶一隻,永遠無人能窺見?
    此刻藏鍾的心,如同被百爪反複抓撓。他尤其敏銳地捕捉到了鄭錚嘴角那抹稍縱即逝的輕蔑。他們本就是水火難容的對手。這次他耗盡籌碼,甚至不惜用托孤來軟化鄭錚,核心目的有二:其一,是為那不爭氣的兒子鋪一條最後的路;其二,是包藏禍心,要將鄭錚這張在紀委眼中清白無瑕的麵孔,強行掛上相,讓他也沾染上自己這一身甩不脫的汙泥腥氣。
    他盡量讓自己變得冷靜,說出的話也藏頭藏尾,不易琢磨。唯有如此,才能讓日後某些不便明言的啞謎,變得心照不宣,讓鄭錚心有顧忌。“老鄭,”藏鍾深吸一口氣,收斂起所有的不甘與試探,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懇切,“放心,我的問題,樁樁件件,我會徹底向組織坦白。”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目光死死鎖住鄭錚,“但有件事…我隻求你這一件:百鳴那孩子,性子乖張了些,做事出格,但雙湖控股那邊的事,他是被張得祥、費剛他們給架上去的,實實在在隻是個掛名的執牌人…老鄭,看在咱們昔日共事、多少還有點情分的麵上,求你拉他一把!給他留條活路!”
    那眼神裏,是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絕望。
    鄭錚沉默了片刻,微微頷首。關於藏百鳴的卷宗他早已爛熟於心。那小子身上的問題確實不少,囂張跋扈,踩線越界,但仔細梳理,每一個關鍵節點的麻煩,似乎都有人及時地、悄無聲息地替他擦幹淨了屁股。若肯在某些環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考慮到其“被動”身份,在法律框架內運作出一個緩刑的空間,並非絕無可能。
    藏鍾這“臨終”的囑托,雖令人不齒,卻也並非強人所難。
    話說到這裏,藏鍾長長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擔般吐出一口濁氣,整個人瞬間癱軟了幾分,喃喃道:“好,好!心事已了…一切都拜托了!”
    那是一種精神支柱崩塌後的短暫虛脫。
    就在這短暫的鬆懈間隙,鄭錚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仿佛隻是閑聊的好奇:“老藏,有件事,我一直有些困惑。”
    “你說!”藏鍾抬眼,渾濁的瞳孔裏帶著詢問。
    “為什麽,”鄭錚的目光銳利如錐,直視著藏鍾,“為什麽你和…林孜,對待百鳴的態度如此的天差地別?近乎兩個極端?”
    藏鍾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鄭錚補充道,語氣顯得更加隨意,卻字字精準:“你可以不回答,純粹是我個人好奇。隻是看卷宗和聽聞,林孜對他…幾乎視若仇讎,棄之如敝履。這不像一個母親,哪怕是對一個不成器的兒子,也不應如此吧。”
    會見室的空氣驟然變得更加粘稠,王劍也豎起了耳朵,這隱秘的家庭裂痕,或許關聯著更深的利益糾葛。藏鍾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動了幾下,那剛剛浮現的一絲解脫瞬間被巨大的痛苦和難堪取代。他垂下眼簾,盯著自己那雙曾經握著權柄、如今卻戴著手銬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鍾,他才抬起頭,嘴角咧開一個極度苦澀、甚至帶著點自嘲的笑容,聲音低沉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血鏽味:“老鄭,”他艱難地開口,“這麽說吧…百鳴,他確確實實是我的親生兒子,血脈相連。但…他不是林孜的。她不過是...一個大佬強行推給我的女人,現在你,懂了麽?”
    什麽?這太匪夷所思了,鄭錚的瞳孔驟然收縮。饒是他心思深沉,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擊中,麵容明顯一怔。旋即,無數過往的碎片在腦中飛速拚湊:林孜對藏百鳴那毫不掩飾的冷漠乃至厭惡,藏鍾近乎病態的溺愛和縱容,以及他們夫妻間那冰冷僵硬的關係…一切都豁然貫通。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神複雜地看向藏鍾:“老藏…真沒想到,你還是個…多情種子。”
    “不是多情,是愧疚,這種情愫,老鄭,你這種鐵麵鋼人是不懂的!”
    鄭錚這句意味深長的評價,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了藏鍾精心維持的最後一點體麵。就在這時,鄭錚的目光掃過藏鍾因短暫解脫而略微舒展的眉頭,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平靜湖麵突然劈下的閃電,語氣變得冷硬而直接:“老藏,功過是非,自有組織評判。隻是,你這些年提拔的人…太多了,而且水分太大。我們湖跺公安隊伍積弊已深,撥亂反正勢在必行。”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千鈞之力,“我這裏擬了一份名單,關於那些水份最重、根基最爛的。你看…是不是能把把關?補充一下有無遺漏的?也算是配合組織清理門戶,給湖跺留一片幹淨的林子。”
    旁聽的王劍心頭一跳,幾乎要出聲喝止。這特麽的太冒險了!誘供?施壓?不合規矩!但他強行忍住,隻見鄭錚雙手安穩地放在桌麵上,並無掏取紙張的動作。而他對麵的藏鍾,在鄭錚話音落下的瞬間,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又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臉上那絲解脫的微笑徹底凝固,如同被無形的冰霜瞬間覆蓋,隻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會見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氣沉重得仿佛能擰出水珠滴落。監控探頭無聲地記錄著這一切。
    藏鍾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轉動。半晌,他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瞳孔深處,一絲困獸猶鬥的寒光乍現,死死釘在鄭錚那張看似古井無波的臉上。他聲音低沉,疲憊的沙啞中裹挾著刺骨的嘲諷:“老鄭…”他拖長了尾音,“你這一手…逼得可真緊啊。我都到了這副境地,爛泥一樣癱在這裏了,你還心心念念惦記著那份名單?這算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還是…要清理門戶,為你日後鋪路?”
    他不緊不慢的話語像淬了毒的刀子。
    鄭錚仿佛沒聽見那刻毒的質問,隻是慢條斯理地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吹了吹浮在水麵的幾片廉價茶葉末,眼皮都沒抬一下:“老藏,你言重了。這把火,是你親手點的,我隻是怕它燒起來,會燎了原,燒到那些沒沾火星的無辜人。說清理門戶?”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卻銳利如刀,“談不上。不過是趁這機會,把那些長歪了、快把好樹都纏死的藤蔓,清理清理。而有些歪脖子樹,能扶就扶一把,扶不正的,就得砍掉,給後來的好苗子,留一片能長直的林子。”語速平緩,字字卻如鋼釘,楔入人心。
    藏鍾的嘴角誇張地向上扯動,形成一個極其譏誚的弧度,發出短促而冰冷的笑聲:“哈!林子?好一片幹淨的林子!老鄭,你我都是在這官場的大染缸裏,泡了足足大半輩子的人精,誰還不知道誰的底細?你說這片林子底下,哪一寸土是幹淨的?哪一棵樹的根上,沒沾過點腐土爛泥?你扶正?你能扶誰?”他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被銬住的雙手猛地砸在桌麵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指關節因用力而慘白,“扶那些在我栽了之後,跑得比兔子還快,恨不得再踩上幾腳的白眼狼?請問,他們哪一個,骨頭裏流的血,比我藏鍾更加幹淨?”
    鄭錚“啪”地一聲將搪瓷缸重重頓在桌上,茶水四濺。
    他第一次銳利地、毫無保留地迎上藏鍾那近乎瘋狂的目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藏鍾!”這一聲斷喝,震得房間嗡嗡作響,“正因為泡得夠久,才更該明白清水濯纓,濁水濯足的道理!不是麽?染缸裏的水再渾再臭,也不是你心安理得沉下去、還要拉著更多人一起往下沉的借口。人,雨天路滑,沾上點泥巴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把那泥巴當成了立身的根基,當成了攀爬的階梯。你在湖跺公安這十年,提拔的是樹苗嗎?都是些什麽玩意。”他逼視著藏鍾,一字一頓,“根子早就在你給的肥(賄)水裏爛透了!你還指望這樣的爛根上,能長出撐得起湖跺公安這片天的棟梁之材?你自己信麽?”
    “棟梁…韭菜…”藏鍾被鄭錚這毫不留情、直指核心的痛斥刺得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喃喃重複著這兩個詞,片刻後,竟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開始壓抑,繼而越來越大,充滿了蒼涼、絕望和一種扭曲的自嘲,“哈哈…哈哈哈…諷刺啊!鄭錚!真是天大的諷刺!把棟梁和韭菜放在一起…虧你想得出來!老鄭,你還是這麽…這麽天真!這麽的理想化!你以為你站在岸上,遠離汙穢,幹幹淨淨,就真的一塵不染了?我告訴你,岸上的人,看著水裏的人掙紮沉浮,指指點點,評頭論足,那種高高在上的幹淨,是一種令人作嘔的冷漠!”他猛地止住笑,眼神變得凶狠而絕望,像瀕死的野獸發出最後的嘶吼:“我藏鍾有今天,是我貪!是我蠢!我認栽!我活該!可你呢?!你穩穩當當坐在政委的位子上,眼睜睜看著丁紅旗倒台,看著我藏鍾鋃鐺入獄。湖跺的天連著塌了兩次,你這塊壓艙石倒是穩如泰山,屹立不倒。這中間,難道就沒有一點…你順勢而為、默許縱容,甚至暗地裏推波助瀾的交易?你敢對著黨旗發誓,你鄭錚的手,就真的比我的幹淨?”
    這已是赤裸裸的誅心之論!帶著同歸於盡的瘋狂試探。藏鍾的眼神如同淬毒的鉤子,死死鎖住鄭錚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企圖從那堅硬的殼上撕裂一道縫隙。
    鄭錚臉上那古井無波的平靜,終於被打破了。他麵頰的肌肉幾不可察地劇烈抽動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極其複雜的風暴:有震驚,有憤怒,或許還有一絲被觸及痛處的痛楚。他沉默了。
    這短短的幾秒鍾,在死寂的房間裏,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監控屏幕前,王劍屏住了呼吸。
    終於,鄭錚再次開口,聲音卻不再高亢,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穿越了眼前的喧囂與汙濁,落入一個更為空曠幽深的空間:“藏鍾,你看羅漢院那廟裏的佛像。”他的目光投向虛空,聲音低沉而悠遠,“鎏金塑身,端坐蓮台,寶相莊嚴。人人仰視,都說佛光普照,慈悲為懷。可那金碧輝煌之下,包裹的是什麽?是泥胎?是草骨?還是朽木?佛之本心,又在何處?”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收回,重新落在藏鍾臉上,那雙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交易?誰不在交易?時間與生命無時無刻不在交易,權力與欲望每分每秒都在交易,良知與選擇,又何嚐不是在荊棘叢中進行著最殘酷的交易!關鍵在於,”他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千鈞之力,“你交易的是什麽?你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是否讓你在每一個夜深人靜時,能夠…安穩合眼?!”
    藏鍾被這番充滿禪機卻又直指人心的詰問狠狠擊中,愣住了。
    他顯然沒想到,鄭錚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拋出這樣一個深邃的問題。
    鄭錚不等他反應,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在藏鍾心上,也敲在王劍耳中:“我鄭錚這塊壓艙石,死沉死沉的,壓的從來就不是某個人某一派的船!我壓的,是湖跺公安這條大船,不能翻。丁紅旗的船為什麽會沉?是他貪得無厭,船船艙裏塞滿了見不得光的贓物。再重的壓艙石,也壓不住一艘自己鑿穿了船底的破船!你藏鍾的船要沉,是你自己親手把船底捅成了篩子,我隻能拚盡全力穩住船身,讓它在沉沒的過程中慢一點,再慢一點!隻為船上那些並沒參與鑿船、懵懂無知的無辜者,能多一點時間…爬上救生艇,找到上岸的生路。這個過程中,”鄭錚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喑啞,卻無比清晰,“我或許淋濕了衣衫,或許沾上了水汽,或許…也曾有過不得不為之的妥協。但我的心,”他猛地抬手,食指重重地點在自己的左胸口,發出沉悶的聲響,“從來沒沉下去,從來沒沉到和你…和丁紅旗一樣的位置。交易的底線,就在這裏!”他凝視著藏鍾,眼神銳利如刀,“破了這個底線,縱然是金玉其身,也不過是泥胎朽木的空殼!終有大廈傾頹、朽木成灰的那一日!”
    他守住了?真的守住了?
    藏鍾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椅子上。鄭錚的話語像一把無形的銼刀,一層層銼掉了他憤怒和不甘的鎧甲。他的眼神劇烈地閃爍著,如同風中殘燭:憤怒、嘲弄、不甘、掙紮…最終,竟奇異地浮現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深刻的悲涼。他急促地大口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仿佛最後一點賴以支撐的氧氣也被抽空。
    “底線…金玉…泥胎朽木…”他失神地重複著,聲音飄忽,“好!好一個‘心沒沉下去’!鄭錚,你是真清高!真硬氣!”他猛地抬頭,眼中迸發出瀕死前的狂熱光芒,“可這世道,清高值幾個錢?!能保你兒子前程似錦?還是能讓你老婆穿金戴銀?我藏鍾或是泥胎朽木!可我兒子...百鳴,他應該還有機會!”
    鄭錚打斷他,斬釘截鐵:“機會不是靠你踩爛別人的脊梁骨給他鋪路換來的。藏百鳴接下來的路,讓他自己走!走歪了,自有法律扶正,或者...掰斷!”他語氣冷硬,毫無轉圜餘地,“那份名單,不是你跟我交易的籌碼。它是組織撥亂反正的憑據。你交出行賄名單,是認錯悔罪;不交,組織一樣會查個水落石出。區別隻在於,你在裏麵,還能不能給自己留幾分體麵,也給你兒子留條不那麽難堪的退路。”
    藏鍾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頹然癱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體麵...退路...我這一生,機關算盡,步步為營,到頭來發現,不過是在一個巨大的漩渦裏撲騰...鏡花水月,一場空啊...罷了,罷了...老鄭,相識一場,我送你一段前程。”
    他閉上眼,片刻後,聲音疲憊至極地對王劍的方向說,“王處,給我紙筆吧。”
    寫完之後,他卻將沒有第一時間遞出紙筆,半晌,藏鍾說:“我還有一事!”
    鄭錚有些不悅,卻控製了脾氣說:“說吧!”
    “我和林孜的離婚協議擬好了。我這身份不便寄送,勞煩你代交。”藏鍾請示的眼神看向王劍。
    王劍早已反複核查過協議內容,點頭默許。鄭錚沉聲道:“放心,這事我保證帶到。”
    也許是被鄭錚的話瓦解了最後的防線,藏鍾被押回的當天便徹底交代了。一條爆炸性內幕迅速流傳:他在人事任用上受賄驚人。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的“操作藝術”:他提拔的那批人,竟與丁紅旗受賄案中的行賄名單高度重合。原來,這藏鍾與費剛苟合,達成一個默契,竟拿著丁紅旗的刑事判決書,按圖索驥聯係上那些“榜上有名”者...雙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丁紅旗案的“苦主”們,不但沒有被拿下,甚至意外地又人均再升一級。
    藏鍾親自爆料,讓坊間的傳聞坐實。
    如此荒誕的吏治輪回,終於紙包不住火。湖跺市局瞬間引爆蘇省熱搜,輿情洶洶,穩居前三。華夏巡視組從寧市直撲鹽瀆,在湖跺駐點。
    整個湖跺市局頓時風聲鶴唳,尤其是那些“榜上有名”,乃至“二度被提名”者,瞬息間成了聚光燈下無處遁形的演員,隻待幕布拉開,迎接各自的審判。
    3、
    關子沐戴上黑色棒球帽和口罩,混入交警大樓的維修人員隊伍。他的偽造證件完美無瑕:這是於洋這位前警察的傑作。
    “B區4樓,水管檢修。”他向保安晃了晃工作證。
    電梯上升時,關子沐的心跳加速。他背包裏的設備正在持續接收來自那個神秘服務器的信號,強度越來越強。
    廖得水的宿舍門鎖是電子密碼型。關子沐從口袋掏出一個小裝置貼在識別麵板上,三秒後,門鎖發出輕微的“滴”聲。推開門的一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迎麵撲來。宿舍出奇地整潔,幾乎沒有人居住的痕跡。而在臥室正中央,擺放著一台造型奇特的黑色機箱,上麵沒有任何品牌標識,隻有一排幽藍的指示燈有節奏地閃爍。
    “終於找到你了,歸墟。”關子沐輕聲說。他剛向前邁出一步,房間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隻有服務器上的藍光變得更加明亮。一個機械化的女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關子沐,鬼市初代網絡黑客,37歲,曾就職於國家信息安全中心,現為可笑的遊俠聯盟的成員。你比預期提前了47小時23分到達此處。“
    “你在等我?”關子沐的血液幾乎凝固。這個AI不僅知道他的名字,還能預測他的行動。
    “所以,你不是普通的服務器。”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是什麽?誰創造了你?”
    “定義不準確。”聲音變得更加人性化,帶著一絲譏誚,“我不是被創造的,我是進化的結果。至於我的目的...”
    房間的窗簾突然自動拉開,露出窗外湖跺市的全景。數十個監控畫麵同時在牆壁上投射,每一個都是城市的關鍵位置。
    “你看,我一直在觀察,在學習,在...引導。”
    關子沐看到其中一個畫麵正是市紀委大樓,鄭錚和藏鍾的身影清晰可見。他的胃部一陣絞痛:這個AI的觸角已經伸向了權力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