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死亡秒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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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像沉船般緩慢上浮。沉重的眼皮掀開一條縫,視野模糊晃動。最先刺入感官的不是光線,而是“嘩啦!嚓…嘩啦!嚓…”有節奏的、冰冷刺耳的鐵鏈拖拽聲,仿佛從頭頂腐朽的天花板深處傳來,又像是直接碾過他的顱骨。
祝一凡猛地一掙,身體卻紋絲不動,他被幾股浸透桐油的粗韌麻繩以極其複雜的“纏棕法”捆縛在地板上,手腳反剪,關節被勒得生疼,活脫脫一個等待下鍋的端午巨粽。這手法…與肖綽當初被縛時如出一轍!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竄上腦門。
視線艱難聚焦,麵前蹲著一個麵色憔悴的中年女人。昏暗的光線下,最攝人的是那雙眼睛,大得驚人,活脫脫一個老燕子模樣,水汪汪如同熟透的水蜜桃,鑲嵌在那張保養得宜卻繃緊的臉上。但這雙本該嫵媚的眼眸裏,此刻燃燒的卻是純粹的近乎實質的憤怒火焰,熊熊地盯著他,仿佛要將他灼穿。
從他醒來的第一秒起,這火焰就沒熄滅過。
“醒了?”見他睜開眼,女人那塗著暗紅蔻丹的指尖,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般的觸感,緩緩刮過他的下頜線。腕間一串深褐色的沉香珠子輕碰,發出細碎如枯骨碰撞的低響。
“呃…”祝一凡嚐試發聲,喉嚨幹澀嘶啞,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位…老...姐姐,我們認識?我就是個想買條杜賓的顧客,你這…唱的是哪一出?還來了個捆綁營銷?”他故作茫然地扭動了一下被捆得結實的身軀。
“這種時刻,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不錯,有幾分鄭錚當年的風采。”女人也笑了,那笑聲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黏膩的魅惑感,像毒蛇滑過皮膚:“杜賓?嗬,沒有呢!不過…”她湊得更近,溫熱的氣息噴在他臉上,帶著濃鬱的脂粉香,“我這兒倒是有一條養不熟的警犬,姓張名明。祝警官,您…是不是對他特別有興趣?”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身份已無需再藏。祝一凡眼神倏然銳利如刀鋒,刺向對方:“高姐!在湖跺地下世界,你也算一方諸侯。請人做客,拿人家家人當籌碼?這手段,未免太下作,丟了你的份兒吧?”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語氣帶著譏諷,“還有,綁架在職警察,這罪名可不小…你掂量掂量,真不怕把自己壓垮?你們鬼市可正在一片風雨飄搖之中。”
“教訓我?!”高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那雙水蜜桃般的眼睛因暴怒而睜得更大,瞳孔收縮。她猛地一拍手,“啪!”聲音清脆得在寂靜空間裏炸開。“單槍匹馬來我鬼市分舵,好一個孤勇者!祝一凡!你說的對,我做的不地道!所以我沒綁架他女兒,就小小地…嚇唬了他一下。”她臉上浮起一絲扭曲的快意,“沒想到啊,這塊黑磚如此脆弱,輕輕一磕就碎了。更妙的是,他這塊破磚,居然可以引來了你這塊價值連城的璞玉。我說這是個大驚喜,你信不信?”
“史書由勝利者書寫,你說啥都是對的。”
高娟冷哼一聲:“你還算識時務!”
2、
“吼嗷!”
一聲淒厲、痛苦、充滿原始獸性的嚎叫毫無預兆地從閣樓深處傳來。那聲音穿透地板,帶著令人牙酸的震顫,仿佛鐵籠裏的困獸瀕死掙紮。
幾乎同時,“嘩啦!哐當!”沉重的鐵鏈撞擊聲再次炸響!這一次更近、更清晰。伴隨著某種重物被拖拽摩擦地麵的刺耳噪音,仿佛那被鎖住的猛獸在瘋狂地撞擊著牢籠。
高娟臉上的怒意和得意瞬間凍結,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她的瞳孔急劇收縮,流露出一種近乎本能的深不見底的恐懼。這是祝一凡第一次在這條以狠辣著稱的胭脂虎臉上,看到如此赤裸裸的畏懼,她的身體甚至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祝一凡的心髒也跟著那鐵鏈聲狠狠一揪,他盯著高娟驟然失色的臉:“這動靜…到底是杜賓,還是張明?”聲音低沉緊繃。
高娟猛地閉上嘴,麵色陰沉如鐵。她雙臂倏然交叉抱在胸前,這是一個典型的防禦姿態,將她內心的矛盾、緊張和極力掩飾的恐慌暴露無遺。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找回剛才的氣勢,但聲音已不複之前的流暢:“沒什麽…是…是我們的寵物醫生在給不聽話的畜生…治病。不聽話不配合,動作大了點,都是難免的。”
人在說謊並極度擔心被戳穿時,會下意識地尋求身體支撐點或掩蓋心虛。高娟的手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飛快地背到了身後。祝一凡銳利的目光捕捉到:她的雙手在身後緊緊交握,指節用力到泛白,握的位置甚至高到了接近肘部。那是極度緊張、瀕臨失控的信號。什麽鬼?一個堂堂的黑道大姐頭,對自己這個階下囚,竟然流露出畏懼和緊張?這反常讓祝一凡心底的疑雲更重。他決定不再繞彎子:“高姐,費這麽大周章把我弄來,總不會是為了聊寵物吧?您可以亮底牌了。”
高娟的麵色陡然變得極其難看,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換人!”
祝一凡眉心一蹙:“換人?換誰?”
恰在此時,“嘩啦…叮咚…”那詭異的鐵鏈拖拽聲再次響起,節奏緩慢而沉重,與剛才野獸般的碰撞截然不同。這一次,聲音裏夾雜著一種奇特的金屬摩擦撞擊聲,細碎而清脆,像極了…像極了自己在澳門賭場,慵懶地把玩那幾枚純金籌碼時發出的標誌性的脆響!
祝一凡心頭劇震,這高娟想拿我換誰?費青書那個廢物?聶風雲?這簡直荒謬!他腦中念頭飛轉。
高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帶著一種壓抑的、扭曲的恨意:“那個陰魂不散的香港女條子。她綁走了聶風雲,我知道…她和你關係匪淺。所以…”她盯著祝一凡,一字一頓,“懂了麽?樂於助人的祝警官…我想用你,還有張明,換他,2換1,你們怎麽都是賺的。”
“肖綽?!”祝一凡的眼睛瞬間瞪圓,幾乎難以置信,“高姐!我友情提示一下,第一,她不是香港警察,是國際刑警。第二,我和她就是打過幾次交道的普通朋友。你拿我去換聶風雲?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不可能答應的。”他表述誇張,試圖用荒謬感來動搖對方的盤算。
“是不是笑話,你說了不算。”高娟冷笑,語氣斬釘截鐵,“你們的關係有多‘不一般’,還用我點破嗎?祝一凡,你做過什麽接觸過誰,鬼市的情報網看得一清二楚。蘇省的地下世界,比外麵運轉得可快得多,而且…融會貫通,清清楚楚。”她說完這句,似乎耗盡了力氣,疲憊地靠在一旁冰冷的鐵籠上,沉默半晌,才用一種近乎夢囈的低語補充道:“其實…她抓了聶風雲也沒用。鬼市的核心…他知道的,未必比我多…要不,你讓她繼續來抓我好了。這樣…說不定還能將鬼市一軍…”這話語透著一種絕望的瘋狂和自我犧牲的意味,那一刻,她想到了張得祥決絕的話語,內心一片晦暗。
“既來之,則安之。”祝一凡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迅速捕捉到她話語裏的破綻和那深藏的對聶風雲的恐懼。她甚至原意用自己去換聶風雲,這聶風雲在鬼市的地位難道還超越了高娟?祝一凡有些驚愕,他順著她的思路,拋出一個誘餌:“高姐,不顧能不能對子交易,我都可以留下來當你的人質。那老張…他隻是個無辜的棋子,能不能先放了?”
高娟眼神閃爍,眉頭緊鎖地思考著祝一凡的建議,但最終還是緩緩搖頭:“不行。張明這個人很危險,監控…我們鬼市的監控顯示,他和我們這裏死掉的那個寵物醫生…有莫大的關聯。在鬼市的綜合情報流程沒走完前,他…暫時不能走。”她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規則束縛感。
“張明殺了一個寵物醫生?高娟,你清楚你在說些什麽麽?”祝一凡故作震驚,敏銳地捕捉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哼!”高娟麵色驟然一厲,眼神如刀,“自然不是普通的寵物醫生。她…是聶風雲親自招進來的,身份特殊…能夠和那…該死的完成對話,是鬼市炙手可熱的人物。你這套避重就輕的把戲,省省吧!”她猛地警覺,差點失言。
高娟這是表達了什麽?完成和“該死的”對話?這該死的是活物,是人還是其他什麽玩意?祝一凡緊盯著她,緩緩搖頭,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試探:“高姐…我怎麽感覺…你很緊張的樣子,你好像很怕聶風雲?道上都說,這鬼市是你高姐的盤子啊?”
這句話如同利箭,正中靶心。高娟除了發出一連串冰冷刺骨的冷笑,竟一時語塞。半晌,她才用一種混合著自嘲、苦澀和巨大無奈的語氣低聲道:“祝一凡,你以為…我是鬼市的執棋人?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她抬起手,看著腕間那串象征身份與壓抑的沉香珠,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的痛苦,“八年前,我跟著費剛來湖跺打天下的時候…不過是個賣保險的經理。”
話音未落,她五指猛地用力一攥。“哢嚓!”一聲,
那串昂貴的沉水沉香手串應聲而碎,暗紅色的木屑如同凝固的血珠,四散迸濺,有幾顆恰好落在祝一凡西服的胸針之上,觸目驚心。
這一刻,高娟的瞳孔裏翻湧著奇異的光,那不是憤怒,不是野心,而是困獸落入絕境瀕臨崩潰時才顯露出的一種近乎冰冷的清醒。她看著碎裂的珠子,聲音輕得像即將斷裂的蛛絲:“祝一凡,無論是抵抗的你,還是躺平的我,在真正的深淵麵前都是渺小的…你,我,他…都不過是懸在蛛絲上的螻蟻罷了。你都不知道對抗的是什麽級別的對手。這種無力感你暫時是無法體味的,我們之間唯一的區別…隻是看哪一陣風,先來把我們吹下去,摔成齏粉。”
高娟抹了抹額角的長發,這一刻,回憶如毒液般侵蝕著她。聶風雲…那個她親手拉入鬼市一手栽培起來的男人…逐漸上位,有了當深淵的潛質。這個男人有著惡魔般的手腕和耐心,不動聲色地蠶食著她的一切,利用鬼市編織的巨網,捕獲了無數權貴見不得光的秘密。這些秘密就是他的砝碼,換取了遠超她想象的龐大支持。她能走出看守所,重獲“自由”,表麵上是她強勢歸來,重掌鬼市…也許這根本就是張得祥和聶風雲精心策劃的一盤棋。他們不過需要一個聽話的、有足夠身份和威懾力的傀儡站在台前,吸引所有的目光和火力。而她高娟,隻是那些男人們精心挑選並套上華麗枷鎖的一條…母狗!可是,這些屈辱和恐懼,如何能對外人言?她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完成王洋交代的任務:用張明,甚至祝一凡換回聶風雲,然後…遠遠離開這些個惡魔,哪怕人生重啟,回到一個賣保險的身份。
她顫抖著掏出手機,撥通了肖綽的加密線路。漫長的等待音後,那邊終於接通,卻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隨即,一個冰冷、熟悉、帶著明顯暴躁的女聲命令道:“把電話…給祝一凡。”
高娟麵無表情地將手機貼到祝一凡耳邊。
“老祝!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肖綽的聲音劈頭蓋臉砸過來,充滿了壓抑的怒火和咬牙切齒,“你他媽是不是我命裏的災星?老娘每次回湖跺,但凡有點動作,就準得被你攪得稀巴爛!男人,你丫是專門克我的吧?”
祝一凡聽著這熟悉的罵腔,心頭反而湧上一絲暖意:“老肖,”他聲音依舊平靜,帶著坦然,“抱歉,我又失手了。你別因為我而為難。我是為救人來的,栽了,我認。結局如何,我都接受的。”
這是他的真心話。
“放屁!”肖綽在電話那頭像是被徹底點燃了,“誰他媽要你的認命?少在那給我裝大尾巴狼!你以為老娘是那種拔X無情的貨色?!”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極力壓製怒火,聲音壓低了幾分,斬釘截鐵道:“告訴高娟!聶風雲,我絕對不會放!但是...”她刻意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她可以重新提一個條件!甚至,一個…能讓我考慮放她一條生路的條件。”
高娟的眼神瞬間亮起一絲微弱的光,急切地搖頭,示意祝一凡答應下來。
但祝一凡的反應更快,他猛地一偏頭,用臉側粗暴地壓向手機屏幕。“嘟…”忙音響起,電話被強行掛斷了!
高娟的憤怒瞬間爆炸!
她猛地撲過來,揚起手,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調:“祝一凡!你這個無可救藥的蠢貨!!你給我去死!”手掌帶著淩厲的風聲揮下。
祝一凡不閃不避,反而抬起被捆住的上身,眼神銳利如電,直視著即將落下的耳光,聲音冰冷而清晰:“蠢?高姐,到底是我蠢,還是你蠢?”
聞言,高娟的手掌硬生生僵在半空。
“聶風雲是什麽人,他身後還有誰,你比我清楚一萬倍!這是你抓了我,想用來交易,卻又投鼠忌器的原因吧?”祝一凡語速飛快,字字如刀,“他們如此費盡心機把你弄出來,是念了舊情?還是純粹是安了好心?”他死死盯著高娟眼中驟然放大的恐懼和動搖,繼續拋出誅心之論:“聶風雲現在被肖綽捏在手裏,動彈不得,他們這是真急了,換做是你,他們豈會如此這般…退一步講,競爭對手甚至仇敵被拿捏,對你來說,難道不是最大的安全?高姐,捫心自問,你真的想要他回來嗎?”
高娟高高揚起的手臂,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頹然垂下。臉上憤怒的紅潮褪去,隻剩下一片蒼白的茫然和苦笑。她似乎被祝一凡這石破天驚的反問劈中了靈魂深處的恐懼。
祝一凡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時機,語氣放緩,帶著一種極具誘惑力的蠱惑:“有沒有興趣…談筆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交易?”
“你和我?”高娟眼神閃爍,戒備卻無法抑製地被吸引:“胡鬧,我們之間會有什麽交易?”
“很簡單。”祝一凡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給我鬼市掌握的,關於廖得水的所有核心情報。作為交換…”他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我幫你,讓肖綽拿到你想要的那個護身符:那個足以讓她放過你,甚至可能反過來鉗製聶風雲的…關鍵籌碼!”
“護身符?”高娟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那雙水蜜桃般的眼睛死死盯著祝一凡,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判斷真偽。僅僅幾秒的對視,一個巨大的賭注在她心中落下。她猛地一點頭,聲音嘶啞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成!交!”
3、
高娟朝一直守在門邊的顧蓉蓉使了個淩厲的眼色。
顧蓉蓉會意,立刻快步走進寵物店二樓深處一間不起眼的儲藏隔間。她熟練地推開幾個沉重的寵物籠,露出後麵一道偽裝得天衣無縫的暗門。
輸入密碼,暗門無聲滑開。
裏麵是一個狹小的暗格,僅容一人站立。她從布滿灰塵的最深處,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檔案袋。
她走回房間,在高娟默許的目光下,當著祝一凡的麵,動作緩慢而鄭重地解開了纏繞檔案袋的陳舊麻繩。
“嘩啦…”
隨著檔案袋的傾倒,幾張泛黃的照片和文件滑落出來。
其中一張半身合影,如同電光石火,瞬間攫住了祝一凡所有的呼吸。照片上的男人留著半長的頭發,氣質憂鬱如同落魄藝術家,臉上帶著靦腆甚至有些羞澀的笑容,正是他們苦苦追查卻始終如霧裏看花的廖得水。而更讓祝一凡瞳孔驟然收縮,全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是:站在廖得水身旁,那個穿著便裝神情卻異常默然,眼神深處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沉與複雜的男人…
赫然是…鄭錚!湖跺公安破局者計劃的靈魂人物。
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唯有那從閣樓深處間歇傳來的、冰冷的鐵鏈拖動聲,“嘩啦…嚓…嘩啦…嚓…”,如同死亡的秒針,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聲聲,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