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命運琴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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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綽利落地推開車門,風風火火的她的選擇總是有些出人意料。譬如為了報複錢鵬,直接剿滅了鬼市,譬如這次,明知山有虎,偏偏要和關青禾一起去麵對凶險。
    夜風裹挾著硝煙和血腥味灌入。
    “車鑰匙!”肖綽伸出手,唇角淬著一抹冰涼的弧光,指尖在祝一凡依舊亮著的手機屏幕上輕輕一叩。屏幕上赫然分割成數個監控畫麵,其中一個正是關青禾公寓樓下的實時影像。
    那輕輕一叩,仿佛敲擊著命運的琴鍵。祝一凡下意識地把手機屏幕鎖上,但動作慢了一拍。
    “祝盟主?”肖綽嗤笑一聲,指尖精準戳在他手機屏幕上關青禾模糊的身影:“還舍不得關直播?那就守著你的暗黑頻道慢慢欣賞吧。至於屏幕上那位被你捧在心尖如今失足墜落的小天使…”她抬眼,眸子裏是淬毒的憐憫,如同在看一件破碎的藝術品,“我們該去替她收攏殘翼,收斂一地的狼藉了。”
    祝一凡眉峰低壓,聲音幹澀:“老肖,你就不能…容口氣涼透了再說?”
    “嗬,”肖綽倏然逼近,整個人幾乎趴在他方向盤上,目光如精準的手術刀般剖析著他眼底那絲轉瞬即逝、卻分明存在的漣漪,“老祝,我發現撕開你這層冷硬的龜殼不難,難的是撬動殼下那點苟延殘喘的可憐巴巴的熱氣。”
    她垂眸,解鎖自己手機的瞬間,屏幕幽藍的光在她半邊臉上投下詭譎的陰影,“還有點時間,不如…讓我替你揭開那朵純白睡蓮的根!看看八年前,她是怎樣在泥淖裏紮下第一根帶毒的根須。順便讓你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獵手。”
    最後兩個字,她咬得極重。
    2、
    光影碎裂,時光膠片帶著刺耳的摩擦聲,粗暴地倒退回八年前那個黴味彌漫的午後。
    老交警大隊檔案室。
    塵埃在停滯的空氣中緩緩沉浮,陳年紙張的腐朽氣味與灰塵糾纏,織成一張無形的網。角落工位上,一盞苟延殘喘的白熾燈投下昏晦的光暈,如同被遺忘的墳塋。
    性格溫和的關青禾端坐其中,指尖落在鍵盤上,敲擊聲輕如歎息,仿佛懼怕驚醒躺在卷宗深處那些永不瞑目的亡魂。然而,她低垂的眼睫下,偶爾泄露出的並非惶恐,而是一種近乎冷漠的審視。
    “青禾!救命稻草啊!孩子放學等不及了!”同事王姐抱著一座泛黃的檔案山,不由分說轟然砸落在她桌上,話音未落,人已挾風遁走。
    關青禾微張的唇無聲翕動,“我也要約會”幾個字卡在喉間,最終化作一聲溫馴的:“好。”目光掠過腕表,屏幕上跳躍的QQ頭像刺眼,來自於聶風雲的邀約。她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指尖飛快地在另一個加密通訊軟件上敲下一行字:目標接近。
    隨即迅速清空聊天框,麵上卻浮起恰到好處的懊惱,低低啐了一聲“煩人”,卻仍將那不屬於她的沉重,馴順地攬了過來。
    門被“砰”地撞開,肖綽裹著一陣風闖入,帶著夏日暴雨將至的躁動。
    “禾禾!生死時速!”她精準地攥住關青禾纖細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鄭雲嶺那王八蛋又放我鴿子!今晚的相親戰場,你必須頂上去!”
    “可是…”關青禾的目光在閃爍的屏幕與檔案山間倉皇遊移,那倉皇底下卻藏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沒有可是!”肖綽揚手,“啪”一聲脆響,顯示屏驟然熄滅,陷入死寂。“你這性格,不懂得拒絕,永遠被別人的‘索取’釘死在十字架上。今天,輪到你把自己從無原則的濫好人裏還原出來。”她的力量帶著毀滅舊秩序的決絕。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肖綽,大學同寢的姐妹,是這森嚴的湖跺警局裏唯一一處暖色的避風港。關青禾眼中那份冷漠瞬間融化,隻剩下真實的依賴。
    “那些…文件…”
    “關你毛事,讓它們統統喂狗!”肖綽已將她拖曳至門口,“別人的孩子是掌上明珠,你的未來活該是墊腳泥?去他丫的。”話音未落,走廊轉角,關青禾猝不及防撞入一堵溫熱的胸膛。抬頭,正撞進一泓深邃含笑的潭水。
    “聶…聶哥。”聲音瞬間低若塵埃,臉頰飛起恰到好處的紅霞。
    聶風雲一身便裝,白襯衫袖口隨意挽起,露出精悍的小臂線條,手中文件隨意卷握成筒。“小師妹,真是…緣分。”笑意溫煦,如三月暖陽拂麵。
    “緣分?聶大隊長屈尊降貴蒞臨我們這小廟檔案室製造偶遇,緣分是自動取款機一般的存在?”肖綽眼神銳利如匕,將關青禾護在身後,“不過,抱歉,下班了。私事請預約,公事煩請走流程。”
    “私事,特地為小師妹而來。”聶風雲笑意不減,目光越過肖綽,鎖定關青禾,“我們約好的電影。對嗎?”
    關青禾臉頰的霞紅更深了一層,眼神卻如同受驚的小鹿般躲閃。沒想到虛擬頭像後的男人,竟如此強硬地撕破網絡帷幕,直抵她的現實。這份存在感,讓她眩暈失重。然而,在聶風雲看不見的角度,她的指尖在褲袋裏的手機上極輕極快地按動了預設的快捷發送鍵。
    “他上鉤了。”
    一條信息無聲發出,目的地是一個加密的神秘號碼,應該是一個服務器的終端。
    “我…我…其實也可以不…”她看向肖綽,又看向聶風雲,在夾縫中掙紮,演技渾然天成。
    “我去!你這叫為難自己!”肖綽恨鐵不成鋼地翻個白眼,“瞧你這慫樣!得,今晚老娘注定單刀赴會。”她湊近關青禾耳畔,氣息灼熱,“小心點,他看你的眼神,像餓狼盯上了新鮮的血肉,你當心被這聶風雲啃得連渣都沒有。”
    餘音尚在耳畔,肖綽已如一陣旋風卷走。
    走廊空寂,隻剩她與聶風雲二人,空氣驟然稀薄如高原,關青禾感覺自己有些缺氧。
    “工作很累?”聶風雲極其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磨損的帆布包,指尖若有若無擦過她的手背,帶著恰到好處的試探,“看你,像被霜打蔫了的花兒。”
    “還…還好。”她不習慣這親昵的施舍,卻無力掙脫或者說,無需掙脫,“幫同事…整理點舊卷宗...這本是王姐的活。”她低眉順眼,仿佛毫無心機。
    聶風雲低笑出聲,那笑聲帶著鉤子,撓在人心最癢處:“你啊,永遠學不會豎起藩籬。像一塊溫潤無骨的玉,誰都想捏在掌心把玩。”他俯身湊近,氣息溫熱拂過她的額發,“這樣毫無保留的柔軟,對這個世界倒是一份禮物,對你自己,恰恰相反,是一種折磨。”
    關青禾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身體微顫,仿佛是因被看穿而悸動。這份被看見的顫栗,既陌生又令人心悸。至少,在聶風雲看來如此。
    影院光影迷離,銀幕上演著別人的悲歡,關青禾卻如坐針氈。聶風雲的手臂不知何時慵懶地搭上她身後的椅背,指尖如同尺蠖,在她薄衫包裹的肩頭隱秘爬行。理智尖叫著逃離,身體卻似被無形的蛛網縛住,僵硬而微顫。
    “你身上…有股特別的香。”聶風雲在她耳畔低語,氣息灼熱,“像…雨後初綻的茉莉。”
    關青禾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該說什麽?坦白那是超市貨架底層最廉價的香水,陪伴她整整五年?最終,喉嚨隻擠出一聲蚊蚋般的:“嗯。”
    散場後,聶風雲紳士送她回單身公寓。
    樓下,夜色溫柔如蠱,他卻倏然駐足,攥住她的手腕。“青禾,”他神色陡然凝重,眼底溫存褪盡,換上一種灼人的緊迫,“有件事…實在難以啟齒,但是...”
    “什…什麽?”她的心猛地一沉。
    “我們刑警隊最近在查一樁陳年的蹊蹺命案,和一起交通事故有些關聯,死者身份特殊,需要調閱一些塵封的交管檔案。”他眉心緊蹙,為難恰到好處,“隔行如隔山,這權限…就像橫亙的天塹。我一直沒有申請到,恰好你在交警,能…幫我嗎?”
    關青禾如墜冰窟,她知道這意味什麽。可聶風雲的眼神如此懇切,語氣如此…令人心碎。
    “我...”
    “罷了,”聶風雲倏然鬆手,苦笑搖頭,“是我逾矩了。不該讓你為難。就當我…從未提及。”失落感沉重如鉛。
    “不!”話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驚駭,“我…幫你。但…請你發誓,絕對保密!”
    聶風雲眼底瞬間燃起亮光:“我發誓!”
    他張開雙臂,將她輕輕擁入懷中。男性溫熱的氣息將她籠罩。“謝謝你,青禾。你真是…照亮我暗夜的小天使。”
    那聲線,頗為蠱惑人心。
    他轉過頭嘴角向上微微一斜,卻沒有看到關青禾也是一臉的嫌棄。
    3、
    次日午休。檔案室空寂如墓穴,隻有老舊燈管垂死的嗡鳴。關青禾顫抖的手指插入冰冷的U盤接口,複製著禁忌的檔案。額角的汗珠冰涼滑落。就在她欲將那承載罪惡的小小金屬塊藏入包底時。
    “青禾,你在幹什麽?”肖綽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目光如探照燈,鎖定在她手中的U盤上。
    “沒什麽!”關青禾的心跳驟停,“隻是…備份…一起交通事故資料!”
    “他沒有權限,也沒有通過申請。”肖綽幾步搶近,鐵鉗般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幾乎捏碎骨骼:“是那該死的聶風雲!對不對?!媽的!”無需回答,她眼中噴發的怒火已燒穿一切偽裝,“青禾,你瘋了!這是在把自己的心肝脾肺挖出來給人當墊腳石!泄露內部檔案,等同自掘墳墓!”
    “他隻是…辦案需要…”關青禾的辯解聲細若遊絲。
    “辦案?他一個刑警查什麽案需要跨權限碰這些積灰的交通檔案?他是在榨取你!榨取你那該死的順從!你看不清嗎?!”肖綽胸膛劇烈起伏。
    關青禾咬著嘴唇不說話。她知道肖綽是對的,但一想到聶風雲失望的眼神,她的心就像被針紮一樣疼。
    “把U盤給我。”肖綽攤開手掌,掌心紋路清晰,“這事到此為止。我們都爛在肚子裏。但你必須立刻、馬上、徹底遠離這個人渣!”
    關青禾遲疑了,“綽綽,我...我不能。”她最終小聲說,“我答應過他的,人要言而有信。”
    肖綽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被蠱惑的朋友:“言而有信?你寧願賭上自己的前程和自由,也舍不得對他說一個‘不’字?關青禾,你醒醒!他給你的不是愛,這就是PUA,是裹著蜜糖的砒霜!”
    關青禾的眼淚終於決堤,肖綽的話戳破了所有幻象。可拒絕帶來的巨大空洞感,那令她窒息的內疚和焦慮,遠比眼前的危險更令她恐懼。滿足他人,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浮木:一種短暫卻致命的安全感。
    “對不起,綽綽。”她用衣袖狠狠擦拭淚痕,帶著一種自毀的決然,“我必須做。”
    肖綽眼底最後的光熄滅了,隻剩下冰冷的灰燼:“飛蛾撲火之前,都堅信自己追逐的是光。你會後悔的,青禾,那悔恨會像毒藤,纏繞你一生。”
    那天晚上,關青禾把U盤交給了聶風雲。
    他欣喜若狂,緊緊抱住了她。“青禾,我就知道,唯有你懂我。”他在她耳畔低喃,氣息滾燙。“你和她們都不同,青禾!你是我…最值得珍藏的那把生命之鑰。”關青禾閉上眼,任由自己沉淪在這虛幻的熾熱中。深淵已在腳下,她卻無力抽身。
    自此,聶風雲的“索求”變本加厲:檔案、記錄、行蹤…每一次猶豫,換來的都是他驟然冰封的疏離,直到她在惶恐中認錯、妥協。
    “你若心裏真有我,就不會吝嗇這點微不足道的援手。”他總能精準刺中她最深的恐懼。而她,深陷其中,總在屈服。
    就在這份畸形的依存深入骨髓時,聶風雲忽然請了長假,聲稱出國進修,徹底消失在關青禾的世界裏。杳無音信。直到某個失魂落魄的傍晚,她行屍走肉般晃至肖綽樓下,竟撞見那魂牽夢縈的身影。
    他的臂彎裏,依偎著一位身段妖嬈、眼波流轉的女人:祁青紅。
    肖綽麵無表情地遞來調查結果:野雞配色狼,這也是一個有夫之婦。
    “綽綽,我會努力…忘了他…”關青禾的聲音空洞如幽穀回音。
    “不,你不會!他固然是一個時間管理大...師”肖綽眼中閃過痛楚與決絕,咬牙說出真相,“但是...你喜歡他,更何況他也不是完全在騙你...他的確加入了一個秘密專案組,層級高得嚇人。我也曾被其征召,但我拒絕了。因為我再度報考了國際刑警,我的目標不是湖跺,我的下一站是香港,是全世界。青禾,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和我是一樣的人,有野心,無下限。眼裏隻有通天梯,你...不過是他攀爬時隨手可棄的墊腳石。我知道我的話很殘忍,但是這種人,一定要敬而遠之,這是對自己,對生命負責的態度。”
    “我就知道!”關青禾沒有聽出話音重點,她的淚水洶湧而出,分不清是悲是喜,“聶哥…他不會真的拋棄我…”
    關青禾蜷縮在冰冷公寓的沙發裏,手機幽光照亮她蒼白的臉。屏幕上是他最後的信息:“等我回來。需要時間處理私事。”
    每個字都被她咀嚼了千萬遍。理智的喪鍾早已敲響,情感卻固執地守護著那點微末的餘燼。“他一定有…苦衷…”她對著虛空囈語,“他會解釋的…即便不完美,我也...認可的。”
    4、
    一陣急促的門鈴聲撕裂死寂。
    關青禾觸電般彈起,心如擂鼓:是他麽?我的聶哥!門開處,隻有肖綽站在滂沱夜雨中,渾身濕透,眼神卻銳利如寒刃。
    “青禾,別等了!”她劈頭蓋臉,字字如冰雹砸落,“聶風雲已經死了。對你而言,他早就該化成一捧灰!”
    “什麽?”關青禾的淚瞬間決堤。
    肖綽重重歎息,踏進屋內,用尚帶寒氣的懷抱死死箍住她簌簌發抖的身軀。
    “我曾經警告過你…他這種人,事業是焚化爐,女人隻是投入其中的薪柴。”肖綽的聲音罕見地沙啞,帶著疲憊的溫存,“現在,擦幹臉,想想怎麽收拾他留下的這堆爛攤子。”
    “我知道我不重要…也知道他有別人…”關青禾埋首於肖綽肩窩,泣不成聲,“我隻是…隻是想讓他高興…我…我學不來拒絕他…”
    肖綽捧起她淚痕狼藉的臉,強迫她直視自己:“聽著,聶風雲或許是個好警察,但他絕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他做人的目標性太強,太過功利,還無恥地利用了你的善良?不!是精準利用了你的懦弱!青禾,你必須學會說‘不’,否則,你的一生都將淪為野心家分食的盛宴。”
    關青禾用力點頭,淚水卻更加洶湧。靈魂深處,那個癡纏的影子未曾消散。直到那場終結一切的“意外”發生:載著聶風雲死亡確認的交通事故報告,如同冰冷的墓誌銘,最終送達。
    那場死亡,碾碎了她所有關於“等待”和“解釋”的幻夢...
    直到聶風雲“死亡”多年後的此刻。
    5、
    光影回溯結束。車內,肖綽收回手機,屏幕上關青禾公寓樓下的實時畫麵依舊亮著,如同一個沉默的諷刺。
    “看見了嗎?老祝,也許她對聶風雲有過片刻的衝動和猶疑,但是更多時候被他的目的和計劃消解了...”肖綽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和複雜,“她還是她,經曆過聶風雲之後,還是完整的純白睡蓮?她性格大變,曾經溫順的外表下,現在藏著能把聶風雲那種獵人都拖進深淵的蛛網,她極大可能就是鬼市的那個傳奇人物:幽靈。”
    祝一凡沉默了許久,臉上複雜的情緒翻湧。他看著屏幕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啞聲道:“所以…她從來不是獵物?”
    “我不確定,但是...至少,在聶風雲事件裏,她才是握著魚竿的人。”肖綽輕歎,“這就是為什麽,比起聶風雲那種滿腦子通天梯的野心家,我更看好你。”
    祝一凡茫然地看向她。
    肖綽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說不出是諷刺還是無奈:“因為你壓根沒有他們那種清晰的往上爬的野心!目標性和攻擊性也不強。所以,你至少不會PUA她。某種程度上,你這混沌的狀態,反而更適合她這種…自帶複雜生態係統的危險水域。”
    祝一凡尷尬地摸了摸鼻尖,哭笑不得:“大姐,您這到底是誇我還是埋汰我?聽起來像是在說這傻子至少無毒無公害?”
    “嘰歪個啥?領會精神就行!”肖綽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一把奪過他手裏的車鑰匙,“現在,趕緊的,替你的小天使收你前任的‘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