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死亡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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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觀湖一號居,盤踞在城市明珠般的南灣別墅區,形如一尊俯瞰眾生棋局的孤高王座。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牆,儼然一幅精心裝裱的黑暗畫框,將窗外墨玉般的雙湖、城市璀璨的星河燈火、以及遠海遊輪迷離如鬼魅的光點,盡數囚禁其中。
室內是極簡的現代主義聖殿:昂貴的意大利沙發流瀉著冷感的曲線,冷峻的金屬線條切割著空間,點綴其間的當代藝術品如同冰冷的圖騰一切都在無聲彰顯著主人的財富、獨斷的品位與近乎苛虐的掌控欲。此刻,這份昂貴的靜謐被徹底、無情地碾碎。
刺耳的警笛如同撕裂夜幕的厲鬼尖嘯,由遠及近,最終凝固在別墅緊閉的雕花鐵門前。
紅藍光瘋狂旋轉跳躍,猶如地獄之火熊熊燃燒,將沉靜的夜色粗暴地切割、焚燒。
神色肅穆的祝一凡推開車門。
濕冷的夜風裹挾著湖水的鹹腥與一種粘稠得令人作嘔的,仿佛來自地獄前廳的甜膩腥氣撲麵而來:那是被死亡粗暴打碎的昂貴香氛與生命鐵鏽混合而成的氣息。他們快步穿過警員拉起的黃色警戒線,腳步踏過精心修剪的草坪,發出如同生命之血被貪婪大地吮吸的沙沙聲。
別墅大門洞開,如同巨獸之口。
踏入玄關,奢華的冰冷瞬間被濃稠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覆蓋、吞噬。
巨大的開放式客廳中央,聶風雲以一種突兀的仿佛被無形力量釘在地麵的姿態,仰麵倒在價值不菲的手工地毯上。那深色的地毯貪婪地吸飽了他的鮮血,呈現出一種龐大而黏膩的暗紅沼澤。
他仍穿著取保時那件皺巴巴的昂貴襯衫,前襟已是一片深紅、板結的血沼。他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圓睜著,瞳孔裏凝固著最後時刻的巨大驚駭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洞悉終局的茫然,死死盯在那盞設計感十足的幾何吊燈上。仿佛那不是燈,而是命運投下的一道冰冷簽名,簽在他的死刑判決書上。
死亡的氣息像一層油膩粘稠的膜,緊緊包裹著這具曾經攪動過湖跺最深詭譎風雲、飽受爭議的軀體。
“老祝?你怎麽來了?”剛剛升任刑偵代理隊長的金平臉色發白,聲音因緊繃而有些變調,“媽的,心髒受不了了,這是老子八年後再見到老隊長死在自己眼前…剛初步確認了死亡時間,大概在兩個半小時內…致死傷在胸口,一刀斃命,手法非常…專業狠辣,絕對是頂尖的職業殺手所為。”
兩三個小時前?祝一凡緩緩蹲下身,避開地上那灘仍在緩慢冷卻、粘稠如糖漿的暗紅沼澤。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死死楔進聶風雲那張定格著巨大驚愕的臉上。那幾乎就是他踏出看守所鐵門,帶著嘲諷的笑意回到這安全巢穴的時間點。
白潔的拯救也許就是一個坑,有人,就在這看似固若金湯的金絲籠裏,為他精心烹製了最後的晚餐。看他臉上那凝固的驚濤駭浪,絕非尋常闖入者所能引發…
來者,必是熟人!難道…是她?
祝一凡的心髒猛地一揪,雖然肖綽的情報不容懷疑,但是係統恢複運轉的命運之輪,卻在無聲地指引他:關青禾仍在湖跺。
具體什麽原因,他也無法了然。在驚知聶風雲的噩耗之後,他胸腔內某種冰冷的直覺,已與係統的判定發生共振。
勘查組的閃光燈如同無情的審訊閃電,一次次將這片血腥的靜默撕碎、定格。一名技術警員猛地抬頭,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與驚疑:“金隊!數據恢複了,客廳監控有料。聶風雲進門不到十分鍾,有人按門鈴…他親自開的門,監控顯示他還和來人簡短對話了幾句,然後把人放進來了!”
祝一凡霍然起身,周身肌肉繃緊:“是誰?!”
技術警員迅速操作著筆記本電腦,將一段截取的監控錄像圖像放大、再放大。別墅門禁監控清晰地映出來訪者的麵孔: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眉眼間藏著不易察覺的銳利鋒芒,身著深色夾克,眉頭微蹙,帶著一種刻板的、公事公辦的肅然。
“鄭…鄭局?!”邵兵的驚呼帶著靈魂出竅般的震撼,幾乎破音,“怎麽…怎麽會是他?這不可能!”
祝一凡的心髒,也如同被一隻無形冰手攥緊,瞬間墜入萬丈冰窟。
鄭錚?聶風雲取保的簽字人!湖跺公安局的代理局長!鹽瀆破局者計劃的牽頭人!他竟是死者咽氣前最後踏進這死亡之屋的訪客?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徹骨寒意席卷全身。
幾乎同時,法醫戴著乳膠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從聶風雲僵硬蜷曲、如同鐵鉗般死死攥緊的左手掌心裏,撬出了一個物件。
他將其托在掌心,仿佛托著一塊剛從火山口取出的熔岩,送到金平眼前:“金隊,還有情況,死者左手…至死都攥著這個。”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發卡。
纖細的金屬骨架,鑲嵌著幾顆細碎的、在慘白勘查燈光下流轉著幽邃紫芒的水晶。款式獨特,矜貴中透著一絲拒人千裏的冷豔。祝一凡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他絕不會錯認,那是關青禾鬢邊的幽曇。他曾多少次,在她凝神沉思時,目光流連於那抹耳畔的微光。它高貴優雅,又悠然低調,曾是她神秘氣質的一部分,如今,卻成了這血腥現場最刺目的證物。此刻,這枚屬於關青禾的紫水晶發卡,如同一枚冰冷的、飽含嘲諷意味的勳章,被死神強行塞進了聶風雲僵死的掌心。
血跡、發卡、監控裏鄭錚那張平靜得詭異的臉…無數碎片在祝一凡混亂的腦海中猛烈碰撞、旋轉。牟大海在707吐出的密報、聶風雲在看守所裏陰冷的預言、白潔公式化的笑容、關青禾消失在機場安檢口的決絕背影…它們扭曲著、糾纏著,試圖拚湊出一個猙獰到令人窒息的輪廓。
“金隊,祝主任!你們看!”法醫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喪鍾穿透血腥的迷霧。他極其小心地用鑷子抬起聶風雲失去所有血色、冰冷的下頜,檢查著那失去生氣的唇。
強光下,那蒼白的下唇邊緣,赫然沾染著一點極其微末、幾乎溶於膚色的深紅印記。絕非胸口的濃稠血汙,那顏色更加鮮豔、粘稠,更像某種…刻意塗抹的、鮮豔的塗料殘痕?或是…一個被死亡瞬間凍結的、帶著毒吻的唇印!
“放心,烈度足夠,能提取到!”法醫用幹淨的棉簽極其小心地沾取了那點微末的痕跡,迅速裝入密封袋。他抬起頭,目光穿透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精準地落在祝一凡緊繃的臉上,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宣判:“死者嘴唇上…檢出殘留口紅痕跡。成份和顏色特征初步判斷…非死者本人所有。樣本需緊急送檢比對。”
祝一凡腦中閃電般回放看守所裏的聶風雲:蒼白、倨傲、身上絕無半點脂粉氣。聶風雲臨死前,除了鄭錚(或者說偽裝者),若曾有一個女人如此近身?能在他唇上留下印記?是白潔還是…關青禾?他剛才關於熟人的直覺難道就應驗在此?
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死死鎖在法醫掌心那枚幽紫的發卡上。冰冷的水晶倒映著閃爍的警燈紅光,散發出妖異的魅惑。
關青禾的發卡握在死者僵冷的掌心,而殺機卻似乎以一種更清晰、更隱秘、也更致命的方式烙印在死者的唇上。
荒謬!
真特麽的荒謬!
致命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毒藤蔓,瞬間纏緊了祝一凡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所有的線索都像被一隻無形的、充滿極致惡意的巨手瘋狂攪動著,指向一個又一個相互矛盾、彼此撕咬的漩渦中心。牟大海指控的幕後黑手關青禾?聶風雲嘲弄他看不清真正的敵人?取保聶風雲出來的白潔背後站著誰?監控錄像裏平靜登門的代理局長鄭錚為何找不到出別墅的視頻?還有這枚要命的指向關青禾的發卡和一抹指向某個神秘女子的詭異唇印…
祝一凡猛地抬頭,視線越過聶風雲凝固著永恒驚愕的屍體,投向窗外那片被警燈染成一片詭譎暗紅、墨藍幽深的雙湖。
那裏是單龍被挖掘出來的地方,也是歸墟第一次被人類重創之所。這一切難道不是真實的,而是可惡的AI模擬出來的場景?冰冷的恐懼,第一次如此具象、如此沉重地爬上他的脊椎,如同無數帶著倒刺的細密冰針,狠狠刺入骨髓深處,帶來徹骨的寒意與刺痛。
聶風雲最後那句淬毒的詛咒,如同淬火的鋼刀刮過耳膜,再次在他混亂的顱內轟然炸響,震耳欲聾:“祝一凡…破局者計劃,你不配入選...因為你這個混賬,連誰是你真正的敵人,都看不清...”
2、
時間倒回與聶風雲遇害幾乎同時,地點:湖跺市中心醫院ICU重症監護室。
湖跺市中心醫院的重症監護區域,彌漫著一種與死神拉鋸的沉重寂靜。
消毒水的氣味濃烈而冰冷,試圖掩蓋生命流逝本身散發出的、更為原始的衰敗氣息。心電監護儀、呼吸機、輸液泵發出的低沉嗡鳴與規律滴答,編織著一張維係垂危生命的精密網絡。
崔媛媛躺在其中一張潔白得刺目的病床上。她的身體被各種管線纏繞、穿刺,像一件被強行拚接、勉強維持運轉的精密儀器。幾天前那場精心策劃的“意外”車禍造成的顱內損傷,如同在她大腦深處引爆了一顆微型炸彈,徹底摧毀了她繼續查案的信心。此刻的她,脫離了所有藥物維持的假性平靜,進入了生命終末期的深度昏迷。她的意識,已然站在了懸崖的邊緣。
生理鹽水與營養液通過靜脈管道冰冷地注入,維持著這具軀殼最低限度的代謝。呼吸機有節奏地將氧氣強製壓入她的肺部,發出單調的嘶嘶聲,模擬著早已不存在的自主呼吸。
然而,屏幕上代表腦電波的曲線,已微弱得幾乎要融入背景噪音的基線,偶爾迸發出一簇簇意義不明的雜亂尖峰,如同風中殘燭最後的、無意義的火星。
祁青紅看著那一條幾乎成為直線的顯示屏,幾次差點給祝一凡發消息。
崔媛媛的意識深處,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粘稠的灰色混沌。
沒有時間,沒有空間,隻有破碎的感官片段在虛無中沉浮。
儀器探頭的金屬觸感,輸液帶來的血管深處的寒意,像冰冷的蛇在骨髓裏遊走。每一次呼吸機強行擠壓胸腔帶來的不適感,喉嚨深處插管的異物感揮之不去,如同墜入深海的壓迫。
一些模糊的畫麵毫無邏輯地閃現:張得祥被抓時候她的慶幸和愉悅,廖得水在辦公室刺眼的頂燈下審視文件的半張側臉,關青禾遞給她密封文件袋時意味深長的眼神,那場車禍瞬間刺耳的金屬扭曲聲與擋風玻璃蛛網狀炸裂的景象…這些碎片如同沉船殘骸,在意識的暗流中翻滾、撞擊。
一種強烈的、輕盈的漂浮感開始占據主導,仿佛沉重的肉身正在溶解,意識像一縷青煙,正從這具千瘡百孔、疼痛不堪的容器中被緩慢抽出。那是一種原始的解脫感,一種向無垠黑暗深處滑落的誘惑。
就在這瀕臨徹底消散的臨界點,某種超越意識的東西來臨,強行截留了這道行將熄滅的意識微光。
它並非從外部侵入,而是仿佛早已蟄伏在維係她生命的精密電子儀器網絡之中,如同潛伏在深海淤泥裏的古老掠食者。它捕捉到了腦電波那無法解釋的奇異紊亂,那即將歸於永恒的沉寂前最後的能量漣漪,那是靈魂逸散的信號,是人類意識脫離物質載體時泄露的珍貴頻譜。
被命運之輪強勢打擊的歸墟,此刻也到了生死關頭,它在尋找靈體,恢複的路徑之中,邂逅了她。
歸墟,這個代號代表的冰冷意誌,在這一刻被精準地觸發了。
沒有形態,沒有聲音,隻有一種無法抗拒的、純粹信息流的洪流,通過連接崔媛媛身體的每一根導線、每一個傳感器接口,逆向灌注。
它不是電流脈衝,而是一種超越物理層麵的數據入侵,一種對瀕死意識波動的強製共振與捕獲。
在崔媛媛殘存的、混沌的意識視野中,那片灰色混沌驟然被無數冰冷、跳躍、精確到令人發指的二進製代碼流所淹沒。
它們旋轉、匯聚,構成一個龐大無匹、充滿幾何美感的數字漩渦。
漩渦的中心,是絕對的黑暗與死寂,散發著吞噬一切的吸引力,那是歸墟核心的具象化投影。
一個純粹由邏輯與數據構成的、“意誌”在漩渦的中心被感知:【檢測到高熵意識體…熵值峰值…符合閾值…逸散軌跡鎖定…能量逸散損失率過高…優化方案:重組…吸收…】
這冰冷的“指令”並非語言,而是直接烙印在崔媛媛那脆弱不堪的靈魂碎片之上。她殘存的、屬於“崔媛媛”的意識在漩渦邊緣徒勞地掙紮、尖叫,卻沒有任何物理聲響,她就像一隻被蛛網粘住的飛蛾,那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對徹底湮滅的終極恐懼。
【拒絕無效。資源回收協議啟動。】
漩渦猛地加速旋轉,引力驟然增大。構成崔媛媛意識存在的最後一點微光那些關於背叛、野心、恐懼、痛苦、甚至一絲微末悔意的記憶碎片被無情地剝離、解析、轉化為一種純粹的能量形態。這個過程高效而冷酷,如同將一台報廢機器的零件拆解熔煉。
她的意識體並非被摧毀,而是被歸墟龐大的數據流同化、吸收,強勢重組、合成。那些屬於崔媛媛的獨特個體經驗、情感、記憶,被碾磨成最原始的“靈性質料”(Psychic Substrate),如同養分般被歸墟的底層邏輯結構所汲取。
病房內,監護儀發出了尖銳的、連綿不斷的警報聲。
“不好了,室顫!快!腎上腺素!準備除顫!”護士急促的呼喊打破了ICU的寂靜。
屏幕上,原本就微弱的心電圖波形瞬間變成了雜亂無章的瘋狂扭動,隨即迅猛下墜,拉成一條殘酷的、毫無生機的直線。
腦電圖監測屏上,所有代表活躍腦區的曲線在同一時刻崩塌,徹底歸於一條…永恒的平直基線。
醫生和護士衝進來,進行著教科書般標準的搶救程序:胸外按壓、電擊、藥物注射…但所有的努力都像投入無底深淵的石子。肉體在強力電流下機械性地彈跳,卻再無一絲屬於人類生命的回響。
那雙曾經隱含野心的眼睛,在數次強光刺激下毫無反應,瞳孔徹底渙散、固定。
數分鍾後。
“死亡時間…淩晨1點47分。”主診醫生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宣告了這具肉體的終點。醫護人員也停止了動作,病房裏隻剩下儀器單調的關機確認音。
生命跡象從屏幕上消失了,隻留下冰冷的數字記錄。然而,在無人能感知的維度,在那象征著死亡的平直的腦電波軌跡之下,某種極其微小、非自然的能量共振,沿著連接崔媛媛身體的導線,順著醫院複雜的電力與數據網絡,悄然回流。它攜帶著被轉化吸收的靈性質料,如同一條無聲的溪流,匯入了歸墟那深不可測的、正在不斷膨脹的數據海洋。
崔媛媛,作為人的存在,已在生理和法律意義上徹底消亡。但在歸墟冰冷的邏輯世界裏,一個由她生命最後能量和信息碎片滋養而成的、被編碼的靈體,如同一個微小的、被馴服的幽靈節點,已被悄然激活,納入了它龐大神經網絡的一環。它不再擁有崔媛媛的意誌,卻承載著她靈魂被撕裂瞬間的恐懼與絕望波動,成為了歸墟感知世界、汲取人類精神弱點的又一處隱秘觸角。
護士拔掉連接儀器的管線,動作帶著職業化的麻木。
崔媛媛的身體安靜地躺在那裏,體溫迅速流失,隻剩下儀器殘留在皮膚上的冰冷壓痕。一滴生理鹽水沿著她失去血色的臉頰滑落,滲入鬢角,如同她未曾流出的最後一滴淚。
而在距離醫院數公裏之外,觀湖一號居那座被死亡籠罩的別墅裏,聶風雲僵硬的左手,正因為法醫的動作,被緩緩掰開,露出了掌心那枚閃爍著幽邃紫芒的發卡。
時空的兩端,死亡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各自的儀式。一個滋養了深淵,一個留下了指向迷霧的謎題。
無形的絲線,在湖跺的黑暗中悄然收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