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歸墟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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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冰冷的刀鋒沒入脖頸時,連一聲嗚咽都來不及發出。老K的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毒牙,沒有絲毫波瀾,隻有任務完成的機械精準。他手腕一擰,再迅速抽出,溫熱的血線在昏暗的監控死角飆射而出,濺上斑駁的牆麵,像一幅抽象而猙獰的死亡塗鴉。屍體軟倒,像一袋被丟棄的垃圾。
    關氏兄妹出走,歸墟手下堪用之人不多,這被老K截殺的王平,是他手下最忠誠的助手。歸墟顯然沒有想到張林會選擇以牙還牙。
    老K冷冷地看了這魔窟一眼,手機狂按一陣:目標清除。
    信號瞬間發出。
    2、
    下一秒,刺耳的警笛如同撕裂夜幕的巨獸,驟然從城市的四麵八方炸響!紅藍爆閃的光弧瞬間吞沒了街道的霓虹,如同不詳的浪潮席卷全城。“全城封鎖!目標關青禾!極度危險!發現即抓捕!重複,發現即抓捕!”冰冷的電子合成音通過所有公共廣播係統高頻滾動,也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勒緊了每一位執勤警員的咽喉。
    路卡林立,警燈匯成流動的煉獄之河。
    3、
    “藍盾醫院出事了!重要嫌疑人關青禾…跑了!”
    炸雷般的消息通過內部通訊傳來,瞬間點燃了整棟市局大樓。無形的衝擊波席卷而過,凝固了空氣。下一秒,死寂被徹底粉碎。混亂的腳步如同潰堤的洪流,急促的指令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尖利,冰冷的器械碰撞聲此起彼伏,匯成一片末日交響。
    祝一凡眼底尚未褪盡的猩紅,頃刻被更深的、足以凍結骨髓的寒意覆蓋。那個女人!那個如同鬼魅般盤旋在他每一個噩夢邊緣、汲取他生命活力的女人,竟然在他親手布下的、號稱銅牆鐵壁的層層監控下,掙脫了束縛,還挑釁式的給自己發來了信息,隻不過,這個信息…十分古怪。
    監控畫麵在他腦中瘋狂閃回,帶著冰冷的雪花噪點:是探視時刻人潮湧動的混亂掩護?是某個偽裝護士的模糊側影?還是利用了某些早已被清洗卻仍有殘存權限的內線幽靈?詭異的是這裏的監控被人為破壞。
    細節如同泥鰍般滑膩,在焦灼的審視中模糊不清。唯一烙鐵般清晰的,是她消失在醫院後門那片象征最終失守的監控盲區時,那驀然回頭的、穿透屏幕的一瞥,冰冷、死寂。
    像一條劇毒蝮蛇,在暗處悄然吐出的信子,無聲地舔過冰冷的鏡頭,留下揮之不去的惡寒與嘲弄。
    引擎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咆哮,祝一凡駕駛的執勤車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鋼鐵困獸,撕裂了城市深夜本就脆弱的寂靜,朝著坐標指示的死亡方向狂飆突進。
    4、
    “她要出境?”
    機場高速空曠得瘮人。慘白的路燈連成無盡的光帶,在擋風玻璃外高速掠過,如同揮舞的慘白鞭影,在祝一凡緊繃如岩石的臉上切割出急促變幻的光暗分界,映照著他此刻被瘋狂撕扯、幾近碎裂的內心。
    副駕駛座上,刑偵隊長金平臉色青灰如鑄鐵,眼球死死釘在手腕戰術終端瘋狂閃爍的屏幕上。那枚加密的坐標點,如同從地獄深處瞪視而來的猩紅鬼瞳,在地圖上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向著機場方向那象征著徹底逃脫的終極生門——絕望地移動。
    倒計時的數字每一次跳動,都像沉重的攻城錘,狠狠砸在他瀕臨崩潰的神經末梢上。
    “快!再快!!老祝,油門他媽給我踩進油箱裏去!”金平的咆哮幾乎劈裂了車廂頂棚,手指神經質地、痙攣般叩擊著膝蓋皮革,仿佛要將那屏幕裏燃燒的詛咒光點徒手捏爆,“歸墟的人想用她去填窟窿!官方也在撒網通緝!她唯一的生路就是出境!這次要是再讓她像泥鰍一樣溜了…我們所有人,都他媽會成為釘在恥辱柱上的千古笑柄。”
    那屏幕上的紅點,灼燒著兩人的視網膜,更像一顆烙印在靈魂上的恥辱印記。
    祝一凡緊抿的唇線已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牙關緊咬,下頜骨棱角猙獰。腳下的油門踏板仿佛要被他鋼鐵般的腿骨硬生生碾碎,引擎的咆哮不再是轟鳴,而是瀕臨解體的、絕望的嘶嚎,沉重的車身在極限速度下發出危險的震顫,幾乎要掙脫地心引力騰空而起。
    車載通訊器裏,指揮中心的聲音冷靜得像冰麵下的暗流,帶著緊繃欲斷的弦音:“目標車輛確認進入C3區!交警1組、2組就位!重複,攔截組已就緒!準備實施強製截停!各單元注意,目標極度危險!重複,極度危險!”
    “在那!就在前麵!下一個出口!衝下去!”金平猛地抬頭,瞳孔因捕捉到一線渺茫生機而驟然縮成針尖,枯瘦的手指如同標槍般戳向前方高速出口慘白的指示牌,“抄貨倉區那條爛路!堵死她!堵死她!”尖銳變形的聲音裏混雜著極致的緊張與腎上腺素飆升的癲狂。
    祝一凡人狠,話更少。回應金平的,是執勤車一聲刺破耳膜的輪胎嘯叫!車輪在粗糙的瀝青路麵上留下兩道焦黑的、散發著惡臭的橡膠印記。一個近乎失控的、帶著撕裂空氣般尖嘯的甩尾,車身如同被巨力抽打的陀螺,凶悍地衝下高速匝道,一頭紮進通往機場貨倉區的、如同被城市排泄物般遺忘的偏僻輔路。
    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路燈稀疏如鬼火,昏黃的光暈無力地對抗著龐大的陰影。路麵坑窪破碎,每一次顛簸都讓底盤發出骨骼錯位般的**。隻有他們這一輛車,如同孤魂野鬼,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烈的顛簸中亡命疾馳。車燈的光柱是唯一的利劍,在破碎的地獄路麵上瘋狂跳躍,照亮飛揚的、如同骨灰般的塵土,以及偶爾被驚起、倉惶逃竄的齧齒動物那驚恐絕望的小眼睛。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衝刺即將抵達臨界點的刹那,祝一凡眼角的餘光,如同被一根無形的、浸透寒毒的冰針刺中,驟然痙攣。
    斜對麵那條更不起眼、仿佛通往深淵深處的岔路口陰影裏,蟄伏著一輛七座黑色商務車。它熄滅了所有燈火,像一頭完美融入濃稠黑暗的遠古巨獸,散發著令人心髒停跳的、絕對死寂的氣息。
    心髒!
    那隻無形冰手的攫握是如此凶狠、精準!就在執勤車咆哮著、裹挾著狂風與塵土即將衝過岔路口的電光石火間,
    “哢噠。”
    副駕駛的車窗,幽靈般無聲地降下了一半。吝嗇的月光,如同垂死者最後的氣息,恰好吝嗇地投下一抹慘淡清輝,照亮了窗後那張無數次出現在他夢魘最深處的臉:關青禾!
    她的目光,穿透幾十米翻滾的黑暗、呼嘯的勁風、冰冷的車窗玻璃,如同兩支淬毒的冰錐,精準地、死死地焊在了祝一凡瞬間凝固、驚愕失魂的臉上。
    沒有天台上的歇斯底裏,沒有偽裝時的靈動狡黠。那張曾傾倒眾生、也曾讓他恨入骨髓的臉上,覆蓋著一層非人的、徹底的平靜。如同西伯利亞萬年不化的凍原,又似馬裏亞納海溝深處永恒冰封的深淵。月光倒映在她深不見底的漆黑瞳孔裏,沒有一絲漣漪,沒有半分生機,隻有純粹到令人骨髓凍結、靈魂顫栗的死寂。
    那片死寂的冰鏡深處,清晰地、殘酷地映照著他此刻瞬間碎裂、蒼白扭曲的麵容。
    轟隆!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又被狂暴的力量碾為齏粉!
    八年半前,湖跺市局服務器崩潰時那尖銳到刺破耳膜的警報蜂鳴;陸正風被強硬押入囚車時,那絕望如墜落深淵般的最後回眸;藏鍾在莊嚴法庭證人席上,靈魂被徹底抽空般木然空洞的眼神;成瑩在天台邊緣那縱身一躍、義無反顧投向虛空的單薄背影…無數染血的、尖銳的、絕望的記憶碎片,裹挾著刺鼻的硝煙與濃重的血腥,如同高速旋轉的絞肉機,在他顱腔深處轟然爆炸。碎片飛濺,切割著他每一根名為“理智”的神經!
    放了她!
    抓住她!
    兩股截然相反、卻同樣狂暴的念想,如同兩條在狹小熔爐裏瘋狂對撞的熾熱鐵流,在他頭顱內翻滾、咆哮、衝撞!顱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九年!整整九年了!這張臉,這個名字,是他所有噩夢生根發芽的沃土,是纏繞在他靈魂最深處、日夜汲取他生命力的帶刺荊棘。他恨她,恨她那深入骨髓的背叛,恨她隻手撕裂了他曾用生命守護的秩序與信任!恨她讓一切崇高與信念都淪為荒誕的笑柄!他理應毫不猶豫地踩死刹車,用車燈將這精心偽裝的黑暗徹底撕碎!用黑洞洞的槍口,為這場曠日持久的追逐畫上最終的句點,用冰冷的鐐銬和永恒的囚籠,告慰那些因她而崩塌的亡靈,告慰自己早已支離破碎、搖搖欲墜的信仰殿堂。
    然而…另一個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頑固得如同跗骨之蛆,從他靈魂深淵的最底部幽幽升起。他想起第一次在警局走廊擦肩而過時,她眼底也曾掠過一縷近乎純粹的、銳利如劍的光芒,盡管那光芒後來被證明是精心編織的偽裝,但那一刻靈魂被擊中的悸動,真實得至今灼燙。他想起那些短暫卻刻骨的並肩作戰的日子,想起了航空路邊那家不起眼的冰激淩小店,想起她也曾嫉惡如仇,用近乎冷酷的精準,從死神鐮刀下挽救過無辜的生命…甚至在那天台之上,狂風卷起她散亂的發絲,她縱身躍下深淵前,那回頭望向追來的他時,嘴角扯出的那一抹淒涼絕望到極致、卻又帶著詭異解脫的笑意。那笑意,曾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猝不及防的心尖。那是一劑混合著欣賞、惋惜、滔天憤怒以及某種無法言喻、深入骨髓的痛楚的複雜毒藥,早已沿著血管流遍全身。
    他麽的,這扭曲的、蝕骨灼心的矛盾,比純粹單一的恨意更讓他痛苦萬倍!
    日夜啃噬,永無寧日!
    放了她!放了她!這個念頭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誘惑墮落的魔鬼低語,在理智千瘡百孔的堤壩上撕開了一道致命的裂口!或許…讓她徹底消失,從所有人的視野裏蒸發?對她、對他、對這場筋疲力盡、永無止境的痛苦折磨,都是一種扭曲的“仁慈”?讓她帶著那雙死寂如萬年寒冰的眼睛,去獨自承受她自己親手選擇的、無邊無際的逃亡煉獄?讓她如同行屍走肉般,永遠背負著無法洗刷的罪孽和靈魂的徹底虛無,在這世間苟延殘喘?或許…這比一顆冰冷的子彈,比一副沉重的鐐銬,更能讓她感受到地獄的滋味?或者…這根本就是他內心深處,對那個早已麵目全非、卻又似乎從未真正看清的“關青禾”殘影,最後一點卑劣而可恥的…憐憫?
    “一凡!想什麽呢,快右轉!就是現在!”金平看祝一凡失神,他的嘶吼如同貼著耳膜炸響的驚雷,帶著瀕死野獸般的淒厲焦灼,瞬間將他麻痹的神經抽打得劇痛。
    右轉麽?!
    那是一條通往未知深淵、與既定目標貨倉區南轅北轍的死路岔口!抉擇隻在毫厘之間!千鈞一發!
    “轟!”
    “不能轉,放了她!”這頭被禁錮了九年、早已餓瘋的凶獸,在靈魂深處那撕裂般的呐喊中,轟然衝垮了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
    幾乎是本能,是潛意識深處那個被徹底撕裂的痛苦靈魂做出的最終裁決。
    祝一凡的身體猛地一彈,如同被億萬伏特的高壓電流瞬間貫穿!他雙手爆發出超越極限的非人力量,肌肉賁張,青筋如扭曲的虯龍根根暴凸!方向盤被他朝右側死命地、絕望地、帶著自毀意味地擰轉到底!
    這是背叛!是褻瀆!是他親手將自己用九年血淚鑄就的誓言,狠狠砸在地上,踩得粉碎!
    5、
    “嗡!”
    引擎發出瀕臨爆炸的、解體的、狂暴到極致的絕望嘶嚎。沉重的執勤車如同被無形巨人之手揪住的失控鐵塊,狂暴地、決絕地衝進了右前方那條更加狹窄、更加坑窪、如同地獄腸子般扭曲的岔路。
    劇烈的顛簸讓車身發出令人牙酸的恐怖金屬**,金平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摜在冰冷的車門上,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手中的戰術終端如同離弦之箭脫手飛出,屏幕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短暫而淒涼的藍色光弧,“啪”地一聲,摔落在肮髒、布滿油汙和塵屑的車底板上。
    “操!!祝一凡你他媽瘋了?!”金平忍著頭暈目眩和劇痛,驚怒交加地用盡全身力氣穩住身體,聲音因極度的難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慌而扭曲變調,“你他媽要去哪?!方向錯了!機場路的貨倉區!貨倉區在左邊!左邊!!!”
    死寂。
    回應他的,隻有引擎瘋狂到極限的咆哮在狹窄逼仄、如同地獄甬道般的巷弄裏衝撞、回蕩,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翻騰。
    祝一凡的雙手如同鋼澆鐵鑄般死死箍住方向盤,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一切血色,呈現出一種瀕死的慘白。他死死盯著前方被瘋狂跳躍的車燈勉強劈開的、仿佛永無盡頭的黑暗深淵,耳中隻有引擎撕裂般的咆哮。他不敢回頭!不敢去看後視鏡裏那條被飛速拋離的、通往機場貨倉區攔截點的岔路口!不敢去想那輛幽靈般的黑色商務車,會在多少分鍾後被後續趕到的獵鷹小組截停…或者更可能…它早已如同滴入墨海的水滴,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隻是將油門踏板更深地、更絕望地踩了下去!仿佛要將它連同自己那顆狂跳的心髒,一同踩進地獄最底層的熔岩之中!任憑這匹咆哮的鋼鐵怪獸,在背離目標、背離職責、背離所有邏輯與人性的錯誤深淵裏,越衝越遠…越陷越深…
    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血肉被生生撕扯剝離的劇痛!鼻腔深處那股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鏽腥甜氣息的液體,再也無法遏製,洶湧地湧了出來,滴落在他死死抓住方向盤的、冰冷僵硬的右手手背上。
    猩紅刺目。
    如同一枚用他背叛的鮮血親手畫下的、殘酷而絕望的終結烙印。
    “咳咳…操!指揮中心…指揮中心!機場…機場那邊…信號…信號突然亂了…”金平艱難地、佝僂著身體摸索著撿起摔在腳下的戰術終端,屏幕上一片刺眼的、毫無意義的雪花亂碼,他徒勞地用力拍打著冰冷的屏幕,聲音帶著徹底崩潰的恐慌和無邊的茫然,“祝一凡!你他媽究竟搞了什麽鬼…讓一切…一切都他媽亂成了一鍋粥!亂套了!全亂套了!”
    祝一凡依舊沉默。
    世界在他眼前開始劇烈地旋轉、顛倒、碎裂…視野邊緣迅速被濃重的、粘稠的黑霧吞噬殆盡。太陽穴如同被燒紅的鋼釘狠狠鑿入又瘋狂攪動,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炸裂般的、撕裂靈魂的劇痛。那股腥甜的溫熱液體,已經浸透了他前胸的製服,也徹底模糊了他眼前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光亮。
    關青禾…
    這個名字,始終熾熱,連同那刻骨的恨意與無法言喻、蝕骨灼心的扭曲情感,如最後一道滾燙的烙印,深深燙在他即將徹底熄滅、墮入永恒黑暗的意識核心。
    下一秒,他的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沉入冰冷粘稠的永夜深淵。連同那輛徹底失控、咆哮著衝向未知結局的警車,一同墜入了永恒的混沌與自我放逐的靈魂煉獄。
    6、
    刺骨的寒意,如同億萬冰冷的針尖,穿透衣物,刺穿著祝一凡每一寸麻木的皮膚,將他從深不見底、冰冷死寂的意識冰潭中,一點點、無比痛苦地拖拽回來。
    先是尖銳到足以撕裂大腦的、持續的耳鳴。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金屬碎屑,在他大腦的溝壑縫隙裏瘋狂地刮擦、攪動。緊隨其後的,是席卷全身的劇痛每一寸骨骼仿佛都被重型卡車碾壓過,每一塊肌肉都像被反複撕裂又強行縫合,尤其是頭部,沉重得如同灌鉛,又像被一枚燒紅的鐵砧反複地、機械地夯擊。
    他費力地,掀開仿佛被焊死的沉重眼皮。視野模糊、晃動、扭曲,如同破碎的萬花筒。隻能勉強辨認出頭頂變形凹陷的車頂輪廓,以及碎裂成蛛網般的前擋風玻璃外,一片被歪斜車燈切割出的、支離破碎的荒野景象——荒草、碎石、無邊的黑暗。
    刺鼻的汽油味、嗆人的塵土味,還有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鏽般的血腥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死亡的氣息,粗暴地衝擊著他脆弱的嗅覺神經。
    “呃…”旁邊傳來一聲痛苦而壓抑的**,如同破損的風箱。
    祝一凡艱難地轉動著仿佛鏽死的脖頸,看到副駕駛座上,金平額頭淌著血,正掙紮著試圖解開安全帶。他的眼神在短暫的迷茫後,迅速聚焦在祝一凡臉上,那裏麵充滿了驚駭、難以置信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憤怒質問。
    “祝一凡!你他媽……”金平的聲音嘶啞,帶著血沫,“你…你做了什麽?!關青禾呢?!說好的貨倉區呢?”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祝一凡的神經上。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隻發出嗬嗬的幹澀聲響,濃重的血腥味再次湧上鼻腔。
    指揮中心斷斷續續的通訊噪音終於穿透了耳鳴,在扭曲的車載喇叭裏響起:
    “…目標車輛…攔截失敗…未發現目標…疑似…係統化被入侵...分散注意力…重複,專案小組報告,在貨倉區路口截停一輛黑色商務車,車內空無一人!重複,車內空無一人!目標…目標關青禾…徹底消失!…各單位…擴大搜索範圍…”
    “空無一人?”
    金平失神地重複著這四個字,猛地轉過頭,死死盯著祝一凡,那雙被血染紅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你聽見了?!空無一人!娘的!”他猛地捶了一下扭曲變形的車門,發出沉悶的回響,“是你!你故意拐進了那條該死的岔路!你把我們引開!放了她!祝一凡!你告訴我!為什麽?!”
    為什麽?祝一凡閉上了眼睛。那刺骨的寒意並非僅僅來自車外的冷風。
    因為那雙在月光下,死寂如冰潭的眼睛。
    因為那眼神裏映出的,不是AI幫凶的猙獰,不是逃亡者的慌張,而是…一種徹底的、令人窒息的虛無。一種比死亡更冷的終結。那不是他追捕了八年的獵物該有的眼神,那像是…廢墟本身。
    他恨她。
    是的,深入骨髓的恨。恨她瓦解了愛和信任,恨她像一個無所不能的幽靈嘲弄著他的執著,恨她讓戰友的犧牲、讓陸正風絕望、讓肖綽功虧一簣、讓祁青紅縱身一躍…香消玉殞,這一切都變得無比荒謬。他恨她塑造了這個地獄般的噩夢,而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可在這恨意的核心,在那片被他反複詛咒的廢墟之下,是什麽東西在頑固地刺痛他?
    是八年前的第一次全警演講大會,她作為“優秀警員”代表發言時,眼底一閃而過的、近乎純粹的銳利光芒?
    即使那光芒是偽裝的,那一刻的衝擊卻真實地烙印在他心頭。
    是她作為戰友時候的無盡體貼,悄然為自己傳遞出的那份關乎數十人性命的情報時,那份精準與果斷帶來的、短暫的欽佩?
    還是她在天台邊緣,寒風吹亂發絲,她回頭望向追來的他,嘴角扯出那抹淒涼到極致、絕望到極點,卻又帶著某種詭異解脫的笑意時,他心頭那瞬間被攥緊的窒息感?
    這些碎片,如同毒藥中的糖精,讓恨意變得粘稠、矛盾、蝕骨灼心。他恨她毀滅了一切,卻也無法徹底否定那個曾經短暫存在過的、讓他覺得驚豔的影子。這扭曲的情感,比純粹的恨意更讓他痛苦萬倍。他追捕她,不僅是為了正義和責任,或許…也是為了親手斬斷這讓他日夜難安的恥辱的羈絆?
    然而,當月光照亮她那片死寂的虛無時,當“抓住她”的命令和內心深處那個嘶吼著“放了她”的聲音在顱腔內同歸於盡般炸裂時,他選擇了後者。
    不是饒恕,而是另一種審判。
    讓她活著!讓她帶著那雙死寂的眼睛,背負著所有的罪孽和虛無,在這不見天日的逃亡路上永遠走下去。讓她成為她親手創造的煉獄裏,唯一的囚徒。這比冰冷的子彈,比沉重的鐐銬,更殘酷。這是他對“關青禾”這個女人,最深的恨意,也是對那個早已湮滅的“幽靈”,最後一點卑劣而可恥的…祭奠。
    “咳咳…”
    祝一凡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再次從鼻腔洶湧而出,染紅了他的下巴和前胸。他艱難地睜開眼,避開金平那幾乎要將他釘穿的目光,望向車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荒野。
    遠處,似乎傳來了警笛的嗚咽,由遠及近。
    “為什麽?”金平的聲音顫抖著,帶著瀕臨崩潰的沙啞,“你他媽說話啊!告訴我為什麽?!”
    祝一凡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隻是擠出一個破碎的、幾乎聽不見的音節:
    “罪…不是她的罪。而是他的!”他親手放逐了目標,也徹底放逐了自己。從此,他靈魂的荒野上,隻剩下一個名為關青禾的烙印,冰冷、死寂,永世不得解脫。那警笛聲不是救援,是審判的序曲。而他,將在自己鑄造的囚籠裏,永受這愛與恨交織的烈焰焚燒。冰涼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混著刺目的血。世界再次旋轉著,沉入更深的黑暗。
    這一次,他不再反抗。
    7、
    警笛聲終於咆哮著抵達,刺眼的光柱將扭曲的警車殘骸和車內外兩個血人籠罩。急救人員衝下車,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倒吸一口冷氣。金平失魂落魄地被粗暴地拉開,他布滿血汙的臉上,隻剩下空洞的茫然和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恐懼。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染滿祝一凡鮮血的雙手,那刺目的紅,像火焰一樣灼燒著他的視線。
    混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金平趁著救援人員注意力集中在瀕死的祝一凡身上時,他那沾滿血汙的手指,神經質地、極其迅速地拂過祝一凡那隻同樣染血的、曾死死抓住方向盤僵硬的右手手背…指尖微微蜷縮,似乎想抹去什麽,又似乎想確認什麽…
    荒野的寒風中,隻剩下急救的呼喊和警笛淒厲的餘音。祝一凡被迅速抬上擔架,生命體征微弱如風中殘燭。而關青禾,連同那輛幽靈般的黑色商務車,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深處,如同從未出現過。隻有那攤沾染在方向盤和操縱杆上的、屬於祝一凡的暗紅血跡,以及金平臉上、身上那混合著兩人血液的汙漬,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在這條荒僻岔路上的、一場毀滅性的背叛與崩塌。
    一切,並未終結。
    它隻是沉入了更深的、無法預測的寒潭。
    歸墟未滅的湖跺,暗流依舊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