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暗流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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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生齋的日子,如同滲入舊木地板的茶水漬,緩慢、沉寂,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苦澀餘味。沈厭每日重複著單調的動作:用尚顯笨拙的左手清理櫃台,燒水,泡一壺最普通的粗茶,然後對著窗外破敗的街景,一坐便是半天。偶爾,他會拿起紙張和竹篾,繼續那緩慢而艱難的“複健”,一個個歪歪扭扭、毫無靈性可言的紙元寶在櫃台角落逐漸堆積起來。
    那份代表著“特殊外聘顧問”身份的聘書,始終躺在抽屜深處,如同不曾存在。街角那些若有若無的監視視線,他也恍若未覺。他像一塊被投入湖底的石頭,收斂了所有棱角與光芒,沉入了最深的泥濘與安靜之中。通幽眼的沉寂,右臂的麻木與隔絕,讓他感知世界的方式回歸了最原始的範疇,視覺,聽覺,觸覺。世界變得“幹淨”了,卻也前所未有的……逼仄與陌生。
    然而,這片死水之下,暗流從未真正停息。
    第一個打破沉寂的,並非什麽妖魔鬼怪,而是一個看似普通的委托。
    那是一個細雨迷蒙的午後,一位穿著得體、麵色憔悴的中年男人,撐著黑色的雨傘,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往生齋吱呀作響的木門。他自稱姓周,是城西一位經營傳統糕點的老師傅的兒子。他父親前幾日於睡夢中安然離世,走得突然卻無病無痛,本是喜喪。但就在準備後事,整理父親那間堆滿了老物件的工作室時,怪事發生了。
    每到深夜,工作室裏總會傳來細微的、仿佛有人在輕輕翻動紙張、或是木質模具被輕微磕碰的聲響。起初以為是老鼠,但檢查後一無所獲。更詭異的是,周師傅生前最珍視的一套雕刻著“福祿壽喜”的百年老月餅模子,其中代表“壽”的那一塊,竟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從架子上掉落,摔裂了一道細紋。
    “我爸一輩子就跟這些老物件打交道,臨走前還念叨著他的模子……”周先生聲音帶著疲憊與不安,“我們請了寺廟的師傅來看過,說沒什麽怨氣,但就是不安寧。聽說您這兒……能處理一些‘特別’的事情,所以想來問問。”
    他說的很含蓄,眼神裏卻帶著試探與期盼。顯然,往生齋和沈厭的名字,在某些特定圈子裏,並未因這場災難而被完全遺忘。
    沈厭沉默地聽著,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抬起左手,示意周先生將那塊摔裂的“壽”字模子拿出來看看。
    那是一塊深褐色的梨木模具,包漿厚重,紋理清晰,“壽”字筆畫圓潤飽滿,隻是中間多了一道刺眼的裂紋。沈厭用左手拇指緩緩摩挲著那道裂紋,觸感冰涼而粗糙。
    他閉上了眼睛。
    通幽眼依舊沉寂,他看不到任何靈光或痕跡。但他能感覺到。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執拗的“念”,如同蛛絲般纏繞在這塊老木頭上。那不是怨氣,不是惡意,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不舍”與“守護”。是那位老糕點師傅,對他傾注了一生心血的工作、對這些陪伴他無數歲月的老夥計們,留下的最後一點殘存的眷戀。這股“念”太微弱,無法形成真正的靈體,卻足以在特定的環境(比如深夜,比如氣息交感之時)引動一些細微的物理現象。
    這不是需要驅邪的案子,隻是一個老人未了的心願。
    沈厭睜開眼,看向周先生,聲音平淡:“不是邪祟。”
    周先生一愣。
    “是念想。”沈厭補充道,目光落回那塊模子,“老人舍不得。”
    他頓了頓,用左手從櫃台下取出幾張特製的、泛著微弱草木清氣的暗黃色紙張——這是他目前唯一還能製作的、稍微蘊含一點點“靜心”效果的安魂紙。他示意周先生將模子放在櫃台上,然後,他用左手,極其緩慢、專注地將安魂紙細細地撕成條狀,又搓成極細的紙撚。
    他沒有動用任何超乎尋常的力量,隻是像一個最普通的手藝人,用這些特製的紙撚,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將那塊“壽”字模子的裂紋,細細地填補、纏繞起來。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異樣的鄭重。
    整個過程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店內隻有紙張摩擦的細微聲響和窗外淅瀝的雨聲。周先生屏息看著,不敢打擾。
    當最後一點裂紋被紙撚覆蓋,沈厭停下動作,輕輕吐出一口氣。那纏繞在模子上的微弱“念想”,仿佛找到了歸宿與安撫,漸漸平息、消散於無形。
    “拿回去,和他常用的工具放在一起,供奉三日,便可隨他下葬,或繼續供奉。”沈厭將修補好的模子推還給周先生,聲音依舊沒什麽起伏,“以後不會再有事了。”
    周先生接過模子,觸手一片溫潤,那令人不安的感覺果然消失了。他連聲道謝,留下一個厚厚的信封作為報酬,恭敬地退出了往生齋。
    沈厭看也沒看那個信封,隻是望著窗外迷蒙的雨絲,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右臂上冰冷的“封靈套”。
    處理這種最微末的“念想”,在以前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如今,卻需要如此費時費力。力量的失去,讓他更清晰地觸摸到了某些東西的本質,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束縛。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如同雨滴落入池塘,泛起一圈漣漪便迅速消失。
    但真正的暗流,往往隱藏在更深處。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沈厭正準備關上店門,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來人身穿剪裁合體的黑色風衣,身形高挑,臉上帶著一個遮住上半張臉的、造型簡潔的銀色麵具,隻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他(或她?聲音中性)的氣息收斂得極好,若非親眼所見,幾乎感知不到存在。
    “晚上好,沈先生。”麵具人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質感的磁性,悅耳卻冰冷,“冒昧打擾,代表‘理事會’,向您致以問候。”
    “理事會?”沈厭關門的動作停下,左手依舊搭在門板上,眼神平靜無波。他沒有感知到明顯的敵意,但一種源自本能的警惕悄然升起。這個名字,他似乎在父母的研究手稿或是蘇九娘偶爾的提及中,隱約聽到過。
    “一個對古老知識和失落力量感興趣的國際性……交流組織。”麵具人輕描淡寫地解釋,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沈厭被包裹的右臂和略顯空蕩的店鋪,“我們關注榕城的事件已久,對沈先生在其中的……卓越表現,深感欽佩。”
    沈厭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麵具人似乎也不在意他的沉默,繼續用那平緩的語調說道:“理事會認為,管理局那套僵化而短視的‘管控’手段,隻會扼殺真正的可能性。世界的本質,遠比你看到的,甚至比管理局所知的,要廣闊和深邃得多。”
    他向前微微傾身,聲音壓低,帶著一絲誘惑:“比如,關於您父母當年未能完成的研究,關於那麵‘幽鑒’的真正用途,關於您右臂內那沉寂力量的……重新喚醒。理事會,擁有您想象不到的資源與知識儲備,或許……能提供一些管理局無法給予的幫助。”
    沈厭的眼神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父母,幽鑒,右臂的力量……對方顯然知道很多內情。
    “代價是什麽?”他終於開口,聲音幹澀。
    麵具人低低地笑了:“代價?合作總是需要誠意的。理事會隻需要……在某些適當的時候,獲得沈先生的友誼,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信息共享。”他頓了頓,意有所指,“比如,關於那扇‘門’徹底消失後,深淵底層那個新形成的‘墟’的……具體空間坐標和穩定狀態。”
    沈厭的心沉了下去。對方的目標,竟然是那個沉澱了大部分混沌本源的“墟”!
    “我什麽都不知道。”沈厭收回搭在門板上的左手,語氣恢複了一貫的冷淡,“往生齋隻做死人生意,不接待活人。請回。”
    麵具人似乎早有所料,並不氣惱,隻是優雅地攤了攤手:“無妨。理事會很有耐心。這份善意,沈先生可以慢慢考慮。”
    他後退一步,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逐漸變淡,最後隻剩下那帶著金屬質感的聲音在空氣中殘留:
    “記住,沈先生,當您對現狀感到厭倦,或是需要……真正的答案時,‘理事會’的大門,永遠為您敞開。我們,才是能理解您身上真正潛力的人。”
    話音落下,身影已徹底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沈厭緩緩關上了店門,將潮濕的夜風和那令人不安的低語隔絕在外。他靠在門板上,店內一片死寂,隻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和心髒緩慢跳動的聲音。
    管理局的監視,周先生那樣的普通委托,還有這個神秘莫測的“理事會”……平靜的水麵之下,各方勢力已然開始悄然布局。
    他抬起左手,看著那被黑色材質緊緊包裹、毫無知覺的右臂。力量的沉寂,或許並非完全是壞事,至少讓他暫時遠離了風暴的中心。
    但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
    父母的研究,幽鑒的秘密,右臂的隱患,以及那個沉澱著毀滅力量的“墟”……這些如同纏繞在一起的命運絲線,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理事會”……暗影理事會。
    他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清冷的月光透過雲層縫隙,勉強照亮了破敗的街道,也映亮了沈厭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冰冷而銳利的光芒。
    暗流已至,往生齋這葉孤舟,注定無法長久偏安一隅。
    新的風暴,正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