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長夜守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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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將榕城殘破的輪廓塗抹成一片模糊的暗影。重建工地的喧囂在白日耗盡氣力後,終於偃旗息鼓,隻留下塔吊僵直的臂膀,如同沉默的十字架,矗立在稀疏的燈火之上。往生齋內,沒有開燈,唯有櫃台上一盞舊式煤油燈,躍動著豆大的昏黃光暈,勉強驅散一隅黑暗,也將沈厭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在身後空蕩的牆壁上。
    他依舊坐在那張老舊的櫃台後麵,左手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粗茶,右手那被“封靈套”包裹的臂膀,毫無生氣地垂落在身側,像一件與己無關的沉重贅物。白日裏周先生那帶著期盼與不安的眼神,夜晚麵具人那冰冷而誘惑的低語,如同水麵的浮油,在他沉寂的心湖上漾開一圈圈漣漪,又緩緩沉入更深層的黑暗。
    力量的失去,感官的鈍化,讓他仿佛被剝離了一層皮膚,赤裸地暴露在這個世界的粗糙與寒意之中。以往輕易便能感知的靈體低語、規則脈絡,如今隻剩一片死寂。世界變得真實,卻也變得……聒噪。那是屬於凡俗的、瑣碎的、充滿了生存掙紮與欲望的低語,通過最原始的聽覺、視覺,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
    他抬起尚能活動的左手,指間夾著一片裁剪好的暗黃色紙張,另一隻手笨拙地按住一根細軟的竹篾。沒有動用任何超乎尋常的技巧,沒有試圖去“賦炁”,他隻是像一個最蹩腳的學徒,憑借著殘存的肌肉記憶和一種近乎偏執的耐心,開始折疊,彎曲,固定。
    動作緩慢,甚至有些僵硬。竹篾在他左手的操控下,遠不如以往右手那般靈動如意,好幾次險些折斷,或是無法達到預想中的弧度。粗糙的紙張邊緣摩擦著指腹,帶來細微的刺痛。一個最簡單不過的蓮花燈座,他花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勉強成型,花瓣歪斜,結構鬆散,毫無美感可言,更談不上任何“靈性”的光彩。
    他沒有流露出絲毫煩躁,隻是默默拆開,撫平紙張,重新再來。
    一遍,又一遍。
    煤油燈的光暈下,他蒼白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略微急促。這單純的、重複的體力勞作,對於他這具尚未完全恢複的軀殼而言,也是一種負擔。但他固執地進行著,仿佛這笨拙的紮製過程本身,是一種對抗虛無的儀式,一種確認自身存在的錨點。
    “理事會”……“幽鑒”……“墟”……
    這些詞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盤踞在他的意識角落。對方精準地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困惑與軟肋。父母未竟的研究,自身力量的根源與未來,以及那個沉澱著足以毀滅世界力量的“隱患”……這些,確實是管理局無法給予,甚至刻意回避的領域。
    誘惑,是真實存在的。
    但他更清楚,與虎謀皮的下場。那個麵具人代表的“理事會”,其氣息中隱藏的冰冷與算計,遠比管理局的條條框框更加危險。他們看中的,絕非他沈厭本人,而是他背後所牽連的那些秘密與力量。
    他將手中又一個失敗的、歪扭的蓮花燈座輕輕放在櫃台角落,那裏已經堆積了十數個類似的殘次品。他停下動作,微微喘息著,目光投向窗外。
    城市的霓虹在遠處閃爍,勾勒出現代文明的輪廓,與這片殘破的老街形成鮮明對比。那光芒看似璀璨,卻無法真正照亮角落裏的陰暗與潮濕。他知道,在那片霓虹之下,管理局的“平衡辦”正在試圖構建新的秩序,而像“理事會”這樣的陰影,也絕不會隻有這一個。
    世界,從未真正平靜過。以往的“裏世界”與表世界尚有相對清晰的界限,如今,這場災難如同一次劇烈的板塊碰撞,讓兩個世界的碎片混雜在了一起,界限變得模糊而危險。更多的勢力,更多的目光,開始投向這片剛剛經曆過洗禮的土地,投向……他這個僥幸存活下來的“坐標”。
    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那被黑色材質緊緊包裹的右臂上。隔著那層隔絕,他依舊能隱隱感覺到內部那一片死寂之下,所蘊含的、令人心悸的沉重。那不是力量,更像是一種……“質量”,一種規則的“沉澱”。破界梭消失了,蘇九娘最後的靈性也消散了,但與混沌本源接觸、乃至最後引導其沉降的經曆,似乎在他這殘破的軀殼和靈魂深處,留下了某種無法磨滅的烙印。
    這烙印,是詛咒,還是……契機?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還坐在這裏,往生齋的招牌還在,“百無禁忌”的信條,還未被徹底磨滅。
    他再次拿起紙張和竹篾,左手穩定了許多,繼續那枯燥的重複。這一次,動作似乎順暢了一絲,花瓣的弧度也規整了少許。
    長夜漫漫,前路未知。
    管理局的監視,“理事會”的窺探,潛藏在城市角落與新生態中的各種異常,以及自身力量的沉寂與隱患……如同濃得化不開的迷霧,籠罩在前方。
    但他不再去費力眺望。
    他隻是守在這盞昏黃的煤油燈下,用這雙還能動的手,一遍遍地,紮著這盞或許永遠也無法點亮、或許點亮了也照不了多遠的……
    紙燈。
    燈火如豆,搖曳不定,卻固執地燃燒著,對抗著窗外無邊的黑暗。
    新的故事,早已在無人宣告中,悄然翻開了扉頁。而守燈的人,隻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著那必將到來的、未知的黎明,或更深沉的暗夜。
    櫃台角落,那個最新完成的、依舊算不上精美的蓮花燈座,在煤油燈微弱光線的邊緣,其最中心那一點被反複折疊的紙張褶皺深處,一絲比發絲還要細微的、非灰非藍非紅的、難以定義的混沌色澤,極其短暫地流轉而過,旋即隱沒,仿佛隻是光影開的一個玩笑。
    長夜守燈,燈下之人,亦在等待著自己內心那簇微弱火種的,重燃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