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遺忘之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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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將白日的喧囂與塵埃一同吞噬。沈厭沒有點亮往生齋那盞唯一的煤油燈,他隱在櫃台後的陰影裏,像一尊落滿灰塵的雕塑,隻有偶爾掠過窗外的車燈,才會短暫地照亮他蒼白而沉靜的側臉。
    他的左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老婦人留下的那支舊鋼筆。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伴隨著右臂深處那若有若無、如同幻肢痛般的微弱刺痛。這刺痛並非持續存在,更像是一種指向性的共鳴,當他精神集中,試圖回溯老婦人周明那被強行抹除的“存在”時,那刺痛便會變得清晰一分。
    通幽眼依舊緊閉,他無法“看”到線索,隻能憑借這具殘軀對規則傷痕的本能感應,去捕捉那虛無縹緲的軌跡。
    三天時間,他並非枯坐。他用那笨拙的左手,以櫃台上的灰塵為紙,以意念為筆,反複勾勒、推演著那“剝離”與“覆蓋”留下的規則殘響。粗糙,低效,卻是在當前狀態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漸漸地,一種模糊的“方向感”被剝離出來。那刺痛感所指向的源頭,並非彌漫全城,而是隱約匯聚向城西某個特定的區域——那裏曾是老城的中心,如今遍布著等待拆遷或已然廢棄的舊建築。
    今夜,他決定去那裏看看。
    沒有通知管局,也沒有動用任何非常規的手段。他隻是像一個普通的夜歸人,穿著深色的衣服,悄無聲息地鎖上了往生齋的門,融入了濃稠的夜色裏。右臂的“封靈套”在黑暗中毫不反光,如同他身體的一部分沉默。
    城西的空氣似乎都比其他地方更沉滯一些,混雜著陳年灰塵、潮濕黴爛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倒塌的圍牆、破碎的窗戶、被野草侵占的庭院,在慘淡的月光下勾勒出幢幢鬼影。重建的浪潮尚未波及這裏,時間仿佛在此地打了個盹,留下了滿目瘡痍的夢境。
    沈厭循著那微弱的刺痛指引,腳步放得極輕,如同踏在易碎的琉璃上。他穿行在斷壁殘垣之間,廢棄的工廠、空置的民居、曾經的供銷社……一個個被時代遺棄的角落在他身後退去。
    最終,他的腳步在一棟相對完好的三層建築前停下。
    這是一棟有著明顯蘇式建築風格的舊樓,外牆的米黃色塗料大麵積剝落,露出底下暗紅色的磚塊。拱形的窗戶大多沒了玻璃,像一雙雙空洞的眼眶。門口掛著的一塊木質牌匾歪斜欲墜,上麵模糊地殘留著“榕城西區郵電支局”的字樣。
    一座廢棄的郵局。
    就是這裏。
    右臂傳來的刺痛感變得清晰而穩定,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指向那扇虛掩著的、布滿鐵鏽的厚重木門。
    沈厭沒有立刻進去。他站在門外陰影裏,靜靜感知。沒有怨氣,沒有妖氛,甚至連常見的遊魂野鬼的氣息都稀薄得可憐。這裏安靜得過分,仿佛聲音也被某種東西給“遺忘”了。
    他推開木門,吱呀聲在死寂的大廳裏顯得格外刺耳。
    內部空間比外麵看起來更加破敗。高大的櫃台落滿灰塵,木質隔板腐朽開裂,地麵上散落著泛黃的信封和不知名的碎屑。空氣裏彌漫著紙張黴變和鐵鏽混合的怪味。月光從沒有玻璃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而冰冷的光塊。
    沈厭的目光掃過空曠的大廳,刺痛感指引著他走向大廳最深處,一個原本可能是局長辦公室的房間。
    房門緊閉著。
    他伸出手,輕輕一推。門沒鎖,應聲而開。
    房間內的景象,與外麵截然不同。
    這裏異常“幹淨”。沒有灰塵,沒有雜物,仿佛有人常年在此精心打掃。靠牆的位置,擺放著一張老式的、漆皮剝落的辦公桌,桌上空無一物。而在房間的正中央,月光照亮的地板上,蜷縮著一個……影子。
    那不是人類的影子,也不是任何實體的投影。它更像是一團不斷蠕動、變幻形狀的、濃度遠超周圍環境的“黑暗”。它沒有固定的形態,時而拉長如人形,時而坍縮如球體,邊緣模糊,不斷有細小的、如同墨滴般的物質從中分離,又迅速被吸回主體。
    它似乎在……啜泣?一種無聲的、源自存在本身的悲鳴,直接作用於感知層麵。
    沈厭停在門口,沒有貿然踏入。他的右臂刺痛感達到了頂峰,甚至隱隱傳來一種冰冷的“飽腹感”錯覺,仿佛這團“黑暗”本身就是一道……被強行剝離、堆積起來的“存在感”大餐。
    他明白了。
    這不是邪祟,而是一種極其罕見的、以“信息”、“記憶”、“存在感”這類抽象概念為食糧的精怪——“匿影”。
    它們通常生於被遺忘的角落,以那些被時光拋棄的記憶碎片為生,性情膽小,幾乎無害。但眼前這隻……它身上纏繞著一種不自然的、充滿了強製意味的“契約”之力。正是這股力量,扭曲了它的本性,迫使它去主動剝離活人的“存在”,並將這些掠奪來的“存在感”凝聚、提純。
    是有人,強迫它與某個或多個活人,簽訂了不平等的“遺忘之契”!
    似乎是察覺到了沈厭的到來,那團蠕動的“黑暗”猛地一滯,然後如同受驚的章魚般,迅速向房間角落收縮,散發出更加濃鬱的恐懼與無助的情緒。
    沈厭緩緩走進房間,他的腳步很輕,沒有流露出任何敵意。他停在距離那“匿影”幾米遠的地方,目光落在它那不斷變幻的、黑暗的核心處。在那裏,他“感覺”到了一點極其微弱的、不屬於“匿影”本身的、帶著冰冷秩序感的符文閃光——那是契約的烙印。
    “你……被迫的?”沈厭開口,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裏顯得有些突兀。
    那“匿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一股混雜著恐懼、痛苦和一絲微弱期盼的意識流,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傳入沈厭的感知。雖然無法形成清晰的語言,但意思卻很明顯——
    它不想這樣!它被抓住了!被強迫簽下了契約!如果不照做,就會被……抹除!
    它指向房間某個陰暗的角落。
    沈厭順著它“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那裏的地板上,用某種暗紅色的、仿佛幹涸血液的物質,繪製著一個極其繁複而詭異的法陣。法陣中央,擺放著幾件小巧的個人物品——一枚褪色的校徽,一把舊鑰匙,還有……一張周明少年時期的模糊照片(並非老婦人帶來的那張空白照)。
    這些,就是“契約”的媒介和祭品!
    而法陣的紋路,與“匿影”核心那冰冷的符文同源,散發著一股令沈厭右臂感到厭惡的、充滿了“剝奪”與“控製”意味的力量。
    這手法,這契約的強製性……絕非尋常妖魔或野路子能力者所能為。其背後,透著一股精於算計、漠視生命的、組織化的冰冷。
    沈厭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顫抖的“匿影”身上。
    它的“食物”,那些被剝離的“存在感”,並未被它完全吸收,大部分隻是被強製凝聚起來,如同被囤積的貨物。而它本身,在這強製契約的折磨下,也顯得異常痛苦和虛弱。
    強行打破契約,可能會立刻引動契約反噬,毀了這“匿影”,甚至可能波及到那些被剝奪了存在感的受害者。
    他需要一種更巧妙的方法。
    一個既能打破契約,又能保住“匿影”和受害者殘存“存在”的方法。
    他的左手,緩緩握緊。右臂的刺痛與冰冷,似乎在提醒著他,他與這種規則層麵的強製力量,並非毫無瓜葛。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暗紅色的法陣上,一個模糊的計劃,開始在心中成形。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並非自然風聲的響動,從廢棄郵局的外麵,隱約傳來。
    沈厭眼神一凜,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息,身影如同融入陰影般,退到了房間內月光無法照亮的角落。
    有人來了。
    而且,來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