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存在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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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細微的、非自然的聲響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廢棄郵局死寂的空氣裏漾開危險的漣漪。沈厭的身影徹底融入辦公室最深的陰影,呼吸放緩到近乎停止,連心跳聲都被強行壓抑。右臂的刺痛感依舊清晰,但此刻更像是一個冰冷的警示燈,提醒著他潛在的威脅。
    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種刻意收斂的謹慎,在大廳裏回蕩,逐漸靠近這間深處的辦公室。不是管理局那種訓練有素的整齊步伐,也不是尋常流浪漢或探險者雜亂無章的足音。這腳步聲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冰冷,精準,仿佛計算好每一步的落點。
    來了。
    沈厭的左手無聲地扣住了腰間——那裏空無一物,以往備著的符紙、特製線香早已在浩劫中損毀或耗盡。他現在能依靠的,隻有這具殘破的軀殼,和那份對規則異動的本能感知。
    腳步聲在辦公室門外停下。
    門軸轉動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背對著大廳裏慘淡的月光,隻能看到一個高大、略顯瘦削的輪廓。他(從身形判斷)穿著一件深色的長風衣,領子豎起,遮住了下半張臉,頭上戴著一頂同樣顏色的寬簷帽,將麵容徹底隱藏在陰影之下。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掃過空曠“幹淨”的房間,第一時間就鎖定了角落裏那團因恐懼而劇烈顫抖、幾乎要縮成一個黑色圓球的“匿影”。
    “不聽話的小東西……”一個低沉、略帶沙啞,聽不出明顯年齡和情緒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看來,需要再給你緊緊韁繩。”
    他並未立刻發現隱藏在對麵陰影中的沈厭,似乎對“匿影”的恐懼和此地的絕對控製權極為自信。他抬起一隻手,手上戴著一副黑色的皮質手套,指尖開始縈繞起一絲絲與地上法陣同源的、暗紅色的能量細線,如同操縱木偶的絲線,就要向“匿影”纏繞而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沈厭動了。
    他沒有撲向對方,也沒有試圖打斷那暗紅色的能量。他的動作違背了所有常理,甚至違背了自身的安全本能。
    他猛地從陰影中踏出一步,將自己完全暴露在門口那人以及那團“匿影”的“視線”之中。同時,他凝聚起全部的精神,不是去調動力量(他也無力量可調動),而是……主動地、決絕地,將自己那份屬於“沈厭”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感”,如同撕開傷口般,猛烈地向外“釋放”了出去!
    這不是能量的爆發,而是一種更本質、更抽象的“自我彰顯”!是他在向這片空間的規則宣告——“我,在這裏!”
    對於一個以“存在感”為食,又被強製契約束縛、饑渴而痛苦的“匿影”而言,沈厭此刻主動釋放出的、如此濃鬱而獨特的“存在”,無異於在餓殍遍野的荒漠中,突然出現了一桌散發著誘人香氣、毫無防備的珍饈美饌!
    這是一種赤裸裸的、無法抗拒的誘惑!
    “吼——!”
    那團縮在角落的“匿影”發出了無聲的、卻直接在靈魂層麵響起的、混合著極度渴望與契約強製力的痛苦嘶鳴!它的形態瘋狂扭曲、膨脹,黑暗的觸須不受控製地伸向沈厭,核心處那冰冷的契約符文爆發出刺目的紅光,試圖將它拉回,強迫它繼續履行那掠奪周明等人存在感的指令!
    但,沈厭這份主動獻上的、“新鮮”且“強大”(指存在感的質,而非力量)的“存在”,吸引力實在太強了!尤其是對於一個被強製塞了大量“不合口味”甚至“有毒”(契約強製力)食物的饑渴存在而言!
    契約的強製力與本能渴望的撕扯,在這“匿影”內部達到了臨界點!
    門口那風衣人的動作猛地一頓,顯然沒料到會突然冒出一個人,更沒料到這人會用如此詭異的方式介入。他隱藏在陰影下的目光驟然銳利,鎖定了沈厭。
    “找死!”他低喝一聲,放棄了直接操控“匿影”,戴著手套的手掌一翻,一道暗紅色的、帶著強烈“剝奪”意誌的能量箭矢,如同毒蛇般射向沈厭的眉心!速度極快,角度刁鑽!
    沈厭沒有躲閃,也來不及躲閃。他所有的精神都用在維持那“自我彰顯”的狀態上,仿佛一個舉著火把站在黑暗中的靶子。
    然而,就在那暗紅能量箭矢即將命中他的瞬間——
    “噗——!”
    一聲如同氣泡破裂的輕響,來自那團“匿影”!
    在極致渴望與契約強製力的內外交攻下,它核心處那冰冷的契約符文,竟不堪重負,猛地閃爍了幾下,然後……寸寸碎裂!
    強製力的枷鎖,斷了!
    束縛消失的刹那,“匿影”發出一聲解脫般的、更加尖銳的無聲嘶鳴,整個“身體”如同爆炸般猛地擴散開來,濃鬱的、混雜著周明等人被剝奪的“存在感”以及它自身積累的黑暗,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
    這股無形的洪流首先撞上了那道射向沈厭的暗紅能量箭矢。蘊含著“剝奪”規則的能量,在與這混亂而龐大的“存在”洪流對衝的瞬間,竟如同泥牛入海,被生生衝散、湮滅!
    緊接著,洪流席卷了整個房間。地上那個暗紅色的法陣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紋路迅速黯淡、崩解!作為媒介的校徽、鑰匙、照片,也在洪流中化為齏粉!
    風衣人悶哼一聲,似乎受到了契約破碎的反噬,身形不穩地後退了一步,帽簷下的目光充滿了驚怒與難以置信。他死死地看了沈厭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但他沒有選擇硬抗這失控的“存在”洪流。這洪流本身不具備直接攻擊性,但其混亂的規則擾動和對感知的強烈幹擾,足以讓任何施法者頭疼不已。他當機立斷,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退出了辦公室,融入外麵大廳的黑暗,腳步聲迅速遠去。
    沈厭沒有去追。
    在契約破碎、“匿影”失控爆發的瞬間,他就終止了那危險的“自我彰顯”。但即便如此,他也感覺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一大塊,一陣強烈的眩暈和虛弱感襲來,讓他幾乎站立不穩,臉色蒼白得嚇人。那種感覺,就像是強行割舍掉了一部分構成“自我”的基石,雖然知道它們會慢慢恢複,但短暫的“缺失”感依舊無比真切。
    他扶著旁邊腐朽的門框,劇烈地喘息著。
    房間裏,那失控的“匿影”在爆發之後,形態開始變得極不穩定,時聚時散。那些被它強行凝聚、尚未消化的大量“存在感”(主要屬於周明等人),如同失去了束縛的光點,開始從它黑暗的軀體中逸散出來,飄飄蕩蕩,尋找著各自的歸宿。
    而“匿影”本身,在失去了契約強製和“食物”來源後,體積急劇縮小,顏色也變得淡薄了許多,重新變回了那種膽小、無害的狀態,蜷縮在房間另一個角落,發出微弱的、帶著恐懼和迷茫的波動。
    沈厭看著那些逸散的、代表著周明等人存在痕跡的光點,知道它們會遵循某種冥冥中的聯係,緩慢地回歸本體。那些被遺忘的人,將會逐漸重新被記起,雖然過程可能緩慢,甚至會伴隨一些記憶的混亂,但至少,“存在”被歸還了。
    他做到了。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兵不血刃地打破了那不平等的契約。
    代價是自身存在感的短暫大幅削弱和精神的極度疲憊。
    他靠在門框上,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壓下那陣陣眩暈。他看了一眼角落裏那個變得淡薄、瑟瑟發抖的“匿影”,沒有再去打擾它。它也隻是個受害者。
    他轉身,步履有些虛浮地離開了這間彌漫著殘餘“存在”波動的辦公室,走出了廢棄的郵局。
    外麵,夜色依舊濃重。
    但他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舉動,恐怕已經引起了一些存在的注意。尤其是那個風衣人背後的組織……
    他抬起左手,揉了揉依舊有些刺痛的太陽穴,感受著內心深處那份因“存在感”削弱而帶來的、奇異的空虛與疏離。
    就在他準備循著原路返回往生齋時,一種被窺視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纏上了他的脊背。
    不是來自郵局方向。
    而是來自……更遠處,某個更高的,可以俯瞰這片區域的製高點。
    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隻是微微抬起了下巴,望向那片被霓虹餘光染成暗紅色的城市夜空。
    管理局?還是……其他?
    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疲憊與冷意的弧度。
    看來,這潭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而他這盞剛剛因為“減損”而光芒微黯的燈,似乎已經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某些目光聚焦的焦點。
    長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