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聽不到的哭聲

字數:4090   加入書籤

A+A-


    市檔案館的舊木樓在晨光裏泛著茶褐色,蘇晚螢抱著硬紙箱穿過走廊時,鞋底在打蠟的地板上發出細碎的吱呀聲。
    她今天特意穿了亞麻白襯衫,袖口用藍布帶係著——處理古籍最怕汗液侵蝕,這是她跟老館員學的規矩。
    紙箱最上層是那本民國《葬經》,暗紅扉頁在翻動時飄下幾星碎屑,像幹涸的血痂。
    蘇晚螢剛要取手套,指尖突然被什麽硌了一下。
    她低頭,見最底下壓著本灰皮舊書,書脊磨得發亮,標題《初級手語教程》幾個字幾乎褪成了白。
    “這批次捐贈清單裏沒登記這本。“她翻到版權頁,1998年印刷,出版社是“啟音聾啞學校“。
    紙張帶著潮濕的黴味,可當她翻開第一頁時,後頸突然竄起一股涼意——書頁邊緣有細密的劃痕,像是指甲反複摩挲留下的,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貝般的虹彩。
    蘇晚螢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
    她聽見了。
    不是耳朵聽見,是某種更古老的感官:太陽穴突突跳動,像有無數細針在敲擊聽覺神經。
    那些劃痕在她視網膜上跳動,漸漸連成線條——是手語。“安靜“,“認真“,“老師在看你“。
    “小蘇?“隔壁辦公室的老張探頭,“需要幫忙搬......“
    話音未落,蘇晚螢手中的書“啪“地掉在地上。
    她踉蹌著扶住桌角,指甲在木紋裏摳出月牙印。
    紙箱傾倒,《葬經》砸在腳邊,而她的視線死死鎖著那本手語教程——書頁正在自動翻頁,從第一章到最後一頁,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哢“地停在夾著幹枯銀杏葉的那頁。
    銀杏葉背麵有行鋼筆字:“小棠今天學會"謝謝"了,她的手像蝴蝶。“
    蘇晚螢的膝蓋一軟。
    黑暗湧上來前,她最後摸到的是那本書的書脊,粗糙的觸感像極了小棠——三年前在特教中心遇見的聾啞女孩,總愛用手語說“姐姐的手好暖“。
    “患者腦電波顯示聽覺皮層持續高頻放電,但外耳道沒有任何物理刺激。“值班醫生摘下眼鏡,“這種情況......我從業二十年沒見過。“
    沈默站在病房門口,指節抵著冰涼的門框。
    蘇晚螢的手還攥著那本手語教程,指縫裏滲出細細的血珠,是剛才抓書時太用力。
    他注意到她睫毛在抖,像在追趕某個隻有她能聽見的聲音。
    “不是聲音......“她突然呢喃,睫毛上凝著淚,“是"被聽見"的感覺。
    像有無數孩子擠在我耳朵裏,用手語念課文。
    他們的手在動,可我聽不見聲音,但我知道......他們在說。“
    沈默的喉結動了動。
    他蹲下來,用鑷子輕輕翻開那本書。
    書頁間飄落一張泛黃的借書卡,最後登記日期是三天前,借閱人欄有七個名字,每個名字旁都畫著歪歪扭扭的符號——像是用左手寫的,筆畫生硬得像孩子。
    “這些符號。“他把借書卡拍給小吳時,指節壓得發白,“查,立刻。“
    小吳的鍵盤聲在電話裏炸響:“七個人,最近一個月內都在市圖書館借過同一批舊課本。
    最短的那個,閱讀時間23分鍾,然後就失語了。
    他們發病前都在反複寫這些符號,而且......“他突然頓住,“這些符號在變。
    越寫越像同一個人的筆跡。“
    “誰的?“
    “啟音學校的林秋平老師。“小吳調出一張老照片,穿藍布衫的女教師站在黑板前,手比著“請坐“的手語,“三年前學校火災,她是最後撤離的,被埋在地下室。
    官方報告說地下室沒登記,可能是違建。“
    沈默的手指在桌麵敲出急促的節奏。
    他抓起外套時,瞥見蘇晚螢床頭的書,書頁邊緣的劃痕突然讓他想起趙宇航實驗記錄本上的折痕——都是執念的刻痕。
    圖書館古籍區拉著警戒線,管理員老周搓著手:“沈法醫,那些書......您真要碰?“
    沈默戴上防護麵罩,裏麵嵌著小吳改造的骨傳導耳機,能實時播放他的腦電波頻率。
    當他翻開一本《生活語文》時,耳機裏驟然響起嗡鳴。
    他瞳孔收縮——是童聲,數百個童聲,齊誦《秋天的雨》,“秋天的雨,有一盒五彩繽紛的顏料......“語調整齊得像機械音,沒有呼吸起伏,仿佛從真空裏滲出來的。
    他的太陽穴突突跳著。
    翻到插圖頁時,後頸的汗毛全豎起來了——畫裏穿紅棉襖的小女孩,眼睛正在轉向他。
    剛才還是看向書頁內側,現在黑葡萄似的眼珠正對著他的鼻梁。
    他猛翻頁,下一頁的插圖男孩也在轉眼睛,所有孩子的視線都像被線牽著,跟著他的動作移動。
    “找到了。“小吳的消息彈出來,“舊校址施工監控,地基挖到了地下室。
    牆麵全是炭化的黑板,刻滿手語符號。
    我讓人取了黑板灰,磷含量高得離譜,和神經突觸傳導物質成分一樣。
    沈哥,那些灰不是殘留......是記憶載體,像磁帶的磁粉。“
    深夜,蘇晚螢的公寓飄著中藥味。
    她坐在地毯上,麵前攤開那本手語教程,指尖比著“你叫什麽名字“的動作。
    窗外的老樓玻璃蒙著水汽,突然,一行字緩緩浮現:“林老師最後一課“。
    沈默盯著手機視頻,呼吸驟然停滯。
    視頻裏蘇晚螢的影子在動,手比著“請講“,而玻璃上的字開始變化,“我要給孩子們......“,“他們的聲音不該被......“,“聽我說......“
    “殘響不是複製記憶。“他在筆記本上寫下,筆尖戳破了紙,“它在構建認知閉環。
    需要回應,需要聽眾。
    我們讀的每一行字,都是在替它發聲。“
    手機突然震動,是小吳的消息:“啟音舊址施工停了。
    趙總說數據中心要"重新評估安全係數"。
    但我黑進他們監控,看到地下室入口被封了,用的是防暴水泥。“
    沈默合上筆記本,望向窗外。
    月光照在蘇晚螢的手語教程上,那些劃痕在夜裏泛著幽藍的光,像無數雙小手在書頁間揮動。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骨傳導耳機,裏麵還存著圖書館裏那些童聲的錄音——沒有呼吸聲的齊誦,此刻聽起來像某種倒計時。
    “明天。“他輕聲說,聲音被夜風卷走,“去舊校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