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無臉人又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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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濃重如墨,將法醫中心這棟沉默的建築徹底吞噬。
    解剖室的無影燈投下冰冷的光,照亮了沈默專注而略顯蒼白的麵孔。
    他沒有開啟通風係統,空氣中依舊彌漫著焚燒紙張後那股獨特的、帶著塵埃與往事的焦糊氣息。
    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盆中那片最核心的灰燼,那張孩童的臉在灰白色的殘片上若隱若現,仿佛一個來自遙遠時空的定格。
    他將其封入無菌證物袋,動作精準得像是在處理一處致命傷口。
    顯微鏡下,被燒灼過的紙張纖維呈現出斷裂而扭曲的形態。
    然而,在高倍鏡的視野裏,一些肉眼無法察覺的痕跡暴露無遺。
    殘存的感光乳劑層中,依然保留著微乎其微的熱成像殘留。
    沈默將數據導入光譜分析儀,屏幕上跳出的頻率曲線讓他心髒猛地一沉。
    這條曲線的主幹部分,與他母親蘇秋嵐遺像上的熱殘留頻率幾乎完全吻合,然而,在這條主曲線之下,還潛藏著另一道更微弱、更古怪的波形。
    它的頻率極低,波動模式不規則,像是一種原始的生物信號。
    分析軟件給出的比對模型,指向了“嬰兒啼哭前的喉部肌肉震顫”。
    一聲尚未發出的哭喊,被封印在了三十多年前的相紙裏。
    沈默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強迫自己混亂的思緒沉澱下來。
    那股熟悉的、源自童年的暈眩感再次襲來。
    他打開了自己的加密雲盤,調取出一份塵封多年的電子檔案——他兒時的體檢記錄。
    指尖快速滑動,最終停在了他三歲那年的病曆上。
    高燒,三十九度八,持續昏迷三天。
    診斷記錄簡單明了,但在一行潦草的備注裏,他發現了一行幾乎被忽略的小字:“家屬口述:患兒在昏迷前情緒激動,反複指向城市記憶展廳牆上某張照片,具體內容無法解釋。”
    城市記憶展。
    開展首日。
    那一天,正是他發高燒的日子。
    記憶的閘門被這行小字撬開了一條縫隙,模糊的畫麵湧入腦海:巨大的、掛滿黑白照片的展廳,消毒水的氣味,以及母親緊緊握著他的、略帶冰涼的手。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亮起,是蘇晚螢發來的消息,隻有一張圖片和一行字。
    圖片是“城市記憶展”的圖錄封麵,那行字是:“看扉頁。”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幾乎是衝出了法醫中心,驅車趕往檔案科。
    當蘇晚螢將那本泛黃的圖錄遞到他麵前時,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震驚與不安。
    “我把所有‘遺像化’案例的相紙樣本都做了批次追蹤,”蘇晚螢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顫抖,“所有受害者,包括老陳提供的最初樣本,全部指向同一個源頭——1983年秋季曙光照相材料廠生產的‘銀影Ⅲ型’相紙。根據出庫記錄,這個批次的相紙有一次規模最大的集中使用,就是提供給了當年的‘城市記憶展’,用於衝印三百七十二張‘無名死者’的檔案照片。”
    沈默的手指撫過圖錄粗糙的封麵,翻開了扉頁。
    在頁麵最下方的角落裏,印著一行比螞蟻還小的署名:“技術協作者:沈秋嵐。”
    母親的名字,像一枚滾燙的烙印,灼痛了他的眼睛。
    “這批相紙有問題,或者說,你母親在衝印過程中做了什麽,”蘇晚螢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三百七十二張照片,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是普通的照片。沈默,你不是被這股力量偶然標記的。你是……被選中的觀察者。”
    觀察者?
    觀察什麽?
    觀察這些冰冷的死亡如何像病毒一樣蔓延嗎?
    沈默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深夜,陳醫生敲響了解剖室的門。
    他沒有多言,隻是將一個牛皮紙袋放在了沈默的桌上,裏麵是沈默近三個月來簽署的所有文件複印件。
    “你看看這個,”他壓低聲音,指了指沈默的簽名,“尤其是你寫的‘我’字。”
    沈默不解地拿起一張,在紫外線燈下,紙張表麵的墨跡沒有變化。
    陳醫生遞過來一個便攜式深紫外光源,調到了一個特殊的波段。
    奇跡發生了。
    在沈默那鋒利、冷峻的筆跡之下,一層更深的、幾乎與紙張纖維融為一體的壓痕顯現出來,勾勒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筆順——圓潤、柔和,帶著典型的女性風格。
    尤其是在“我”字的最後一鉤,收筆時總會帶上一道微小的、逆時針的小弧線。
    陳醫生低聲道:“我見過你母親晚年的信,她的筆跡就是這樣。這道弧線,和她一模一樣。”
    沈默如遭雷擊,他猛地翻開自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
    昨夜,他明明記得最後一頁是空白的,但此刻,頁麵中央卻突兀地出現了一行字:“我看見你了。”墨跡未幹,邊緣暈染開一圈淡淡的水痕。
    而在那個“我”字的收尾處,一道熟悉的逆時針弧線,正無聲地嘲笑著他的驚駭。
    那不是他寫的。
    是某種東西,借用了他的身體,他的肌肉記憶,在回應火中浮現的那張臉。
    清晨,走廊裏傳來保潔員阿彩小聲的驚呼。
    她拿著一張濕漉漉的便簽紙找到了沈默,臉上滿是困惑。
    “沈法醫,你看這個。我早上打掃的時候在走廊盡頭的鏡子前撿到的。”她指了指那張幾乎泡爛的紙,“昨晚無臉人(清潔工老陳)又在哭了,哭得比哪次都凶。但我聽著,他不像是在擦照片……他好像是在照鏡子。”
    那張便簽紙上,一個模糊的人臉輪廓在水的浸潤下若隱若現。
    沈默立刻將它帶回實驗室。
    光譜儀的分析結果讓他渾身冰涼。
    紙張的成分,確認為“銀影Ⅲ型”相紙的殘片。
    更可怕的是,那個人臉輪廓的熱殘留頻率,竟然與他自己的腦電波圖譜中的θ波峰值,產生了完美的共振。
    θ波,與深度冥想、潛意識和記憶提取有關。
    照鏡子……鏡子!
    沈默閉上眼睛,童年那場高燒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瘋狂重組。
    他想起來了,他當時指著的那張照片,並不是掛在牆上的三百七十二張之一。
    它的位置很特殊,恰好在展廳一塊巨大的落地鏡的反射區域裏。
    他當時看到的,或許根本不是牆上的照片,而是鏡子裏映出的……什麽東西?
    是“鏡中之臉”的第一次投射嗎?
    而他自己,就是那個接收信號的媒介?
    夜,深不見底。
    沈默獨自一人回到了家,打開了母親遺留下來的那個上了鎖的箱子。
    他取出最後一本日記,翻到最後一頁。
    那裏夾著一張照片,是他三歲時的背影,站在“城市記憶展”的入口處。
    他將照片平放在書桌上,打開了那盞深紫外光源。
    幽藍的光線覆蓋了照片,邊緣處那道曾被他認為是印刷瑕疵的逆時針弧線,驟然間亮了起來,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光芒不再靜止,而是像活化的藤蔓,順著相紙的纖維紋理飛速蔓延、交織、勾勒。
    幾秒鍾之內,這張背影照的背麵,竟浮現出半張陌生的孩童麵孔——五官輪廓,與焚燒灰燼中那張臉完全一致。
    沈默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影像。
    一股仿佛來自冰川深處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滲入骨髓,讓他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窗外,院子裏那棵老梧桐樹的最後一片葉子,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夜風卷起,掙脫了樹枝,像一隻絕望的飛蛾,徑直撞在書房的玻璃窗上。
    “啪”的一聲輕響。
    月光下,枯黃的葉脈紋路劇烈地抽搐、震顫,像一句破碎的遺言,正拚盡全力,試圖組合出一個名字。
    沈默凝視著照片上那半張臉,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聲問道:“你是誰……等了我多久?”
    話音落下的瞬間,書房的燈,滅了。
    整個世界陷入一片純粹的黑暗。
    死寂中,唯有窗外的月光,在書桌對麵的穿衣鏡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暈。
    沈蒙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
    鏡子裏,他的臉清晰可見。
    而那張屬於陌生孩童的、冰冷而哀傷的臉,正從他自己的瞳孔深處,一寸一寸,緩緩地浮現出來。
    黑暗籠罩了他,也吞噬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當意識重新回歸身體時,沈默發現自己依然坐在書桌前,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隻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並未消散,反而沉澱了下來,變成了一種絕對的、非人的冷靜。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寂靜的城市,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同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感貫穿了他的大腦。
    那些糾結的線索,那些無法解釋的現象,似乎在瞬間被一種更宏大、更冰冷的邏輯串聯了起來。
    他不再是一個被動的觀察者,也不是一個單純的受害者。
    他感覺到,有一種古老的“意誌”,已經通過他的眼睛,開始重新審視這個世界。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中心的電話,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把那三具屍體推回一號解剖台。對,就是那三具‘無動機自殘’的死者。我需要重新檢查。”
    掛斷電話,沈默拿起桌上的手術刀,在指尖輕輕轉動。
    冰冷的金屬觸感,第一次讓他感到了某種……親切。
    他知道,這一次的解剖,他要尋找的不再是簡單的物理證據。
    他要去閱讀那些傷口,因為他忽然明白,那些看似瘋狂的自殘行為,或許根本不是自殺。
    那是一種儀式。一種……絕望的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