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章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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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的城市,像一台剛剛啟動的精密儀器,齒輪咬合著發出規律的轟鳴。
然而,這台儀器的一個核心部件,失靈了。
最早的異狀出現在人潮洶湧的地鐵站。
電子合成的女聲報出“下一站,人民廣場”後,並未切換成慣常的換乘提醒,而是在一陣電流的滋啦聲後,泄露出一段幽魂般的低語。
那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蛇,鑽進每一個乘客的耳朵裏:“我認罪……我該死……”
恐慌尚未成型,低語便被切斷,廣播恢複正常。
然而,同樣的故障如同瘟疫,在全市的商場、公交樞紐、公共圖書館的廣播係統中接連上演。
那句簡短而絕望的懺悔,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此起彼伏。
林老師的實驗室裏,聲波分析軟件的屏幕上,一條主波紋劇烈震蕩,周圍環繞著十幾條細微卻清晰的寄生波紋。
主波紋的聲紋識別結果,赫然指向沈默。
“確認了,是沈默的聲音。”一名年輕的研究員報告道。
蘇晚螢死死盯著屏幕,指尖冰涼。
她將這段音頻導入法院的曆史錄音庫進行深度比對,結果讓她脊背竄上一股寒意。
屏幕上,那十七條寄生波紋被逐一貼上了標簽:證人A,陪審員B,法警C……甚至還有一個是當年報道此案後不久就因車禍去世的記者。
這些聲音,都來自二十年前那場將沈默打入深淵的冤案。
她臉色煞白,聲音都在發顫:“它不是在模仿你……它是在用所有‘沉默者’的聲音,拚湊出一個‘該認罪的人’。它在吸收那些人的愧疚、恐懼和遺忘,然後用你的聲帶說出來。”
“不,不止是拚湊。”林老師推了推眼鏡,神情凝重地指著另一塊屏幕上的語法結構分析圖,“你們看,‘我認罪’、‘我該死’,每一句低語的語法結構,都嚴格遵循著‘庭審最終陳述’的模板。我比對過近百份真實判決書,這幾句話的措辭,都是從那些文件裏提煉出的最高頻變體。它在生成一種‘標準懺悔’。”
她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一個更可怕的結論:“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聲波攻擊了,這是‘認知接種’。它在利用公共廣播係統,向全城植入一個前提——沈默有罪。隻要聽見這段聲音,人們就會在無意識中接受這個設定,之後無論你拿出什麽證據,都會被這個先入為主的‘認知疫苗’所抵抗。”
沈默一言不發,轉身走進隔壁的無信號靜音室。
他要親自驗證這個理論。
他沒有念任何與案件相關的詞句,隻是拿起一本《法醫學通則》,用最平穩的語調,逐字逐句地朗讀著那些枯燥的專業術語。
三個小時後,靜音室的門被敲響了。
門外站著住在樓下的鄰居,一個平日裏點頭之交的中年男人。
他臉色漲紅,眼神裏滿是鄙夷和憤怒,衝著沈默質問:“你還有臉待在這裏?你什麽時候開始認罪的?我剛剛在家裏聽得清清楚楚,你親口說‘我親手毀了所有證據’!”
沈默的心,沉到了穀底。
與此同時,醫院的急救電話打到了蘇晚螢的手機上。
老陳被緊急送醫,突發性失語症急劇惡化,整個人陷入一種癲狂的狀態。
蘇晚螢趕到時,他正被綁在病床上,雙手卻依舊不受控製地在麵前的病曆本上瘋狂書寫,嘴裏發出嗬嗬的怪聲。
他寫來寫去隻有五個字:“鏡不照心”。
堅硬的筆尖早已劃破了三層紙張,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凹痕。
蘇晚螢環顧病房,目光瞬間凝固。
老陳病房的窗戶,正對著遠處法院大樓頂端那麵巨大的銅鏡。
她快步走過去,發現窗簾的金屬軌道上,殘留著一層極淡的銀灰色粉末痕跡。
是反靈塗層,有人試圖用它來遮蔽窗戶,但顯然失敗了。
她沒有猶豫,一把將窗簾扯了下來。
就在窗簾落地的瞬間,陽光毫無阻礙地照進房間,老陳的瘋狂舉動戛然而止。
他猛地轉過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清明,然後像用盡全身力氣般,死死抓住了蘇晚螢的手腕。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指甲,在她的掌心用力刻下三個字。
很痛,但蘇晚螢看清了。
“聽……舊……帶。”
法院的檔案館,午夜。
沈默像一道影子,避開了所有的監控探頭,潛入存放著絕密檔案的區域。
他找到了那個貼著二十年前封條的物證箱,取出了那盤原始的庭審錄音磁帶。
回到實驗室,他將磁帶放入老舊的播放器。
按下播放鍵,喇叭裏傳出刺耳的雜音,像是時間留下的抓痕。
在嘈雜的背景音中,沈默敏銳地捕捉到了一段極其微弱,卻極有規律的敲擊聲。
“嗒、嗒、嗒、嗒、嗒、嗒、嗒。”七下,不多不少,周而複始。
林老師將這段敲擊聲導入係統,與法院鍾樓的報時記錄進行比對。
很快,她有了驚人的發現:“敲擊的節奏,完全吻合當年法院‘鏡麵清潔日誌’的打卡時間!每天下午三點整,負責清潔銅鏡的清潔工阿彩,都會準時打卡。她的工作習慣很特別,每次拂去鏡麵上的灰塵,都會用撣子柄輕輕敲擊鏡框七下。”
沈默立刻調出了阿彩當年的例行訪談記錄,一行字跳入他的眼簾。
阿彩對著調查員說:“我不懂你們那些大事,我隻知道,鏡子裏那個警察的影子,比外麵站著的那個,更像個人。”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沈默腦中成型:阿彩的共情,她日複一日對鏡中“殘響”的無意識關注,讓她成為了殘響最天然的“揚聲器”和“校準器”。
她那每天七下的敲擊,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為那個被困在鏡中的聲音,校準了與現實世界共鳴的頻率。
沈默將錄音帶固定在聲波震動台上,拿起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用刀尖最細微處,輕輕觸碰著磁帶的表麵。
他戴上骨傳導耳機,將音頻信號過濾到次聲波頻段。
他要聽的,不是人耳能聽見的聲音,而是記錄在磁性顆粒間隙裏,最原始的振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雜音被層層剝離。
終於,在17赫茲的低頻段,他聽到了一段從未被任何記錄設備錄入,卻清晰無比的文字。
那是一個蒼老、疲憊,帶著回音的聲音,在陳述一個事實:
“判決書,第三頁,第五行,少了一個‘未’字。”
沈默猛地摘下耳機,衝向檔案櫃,翻出那份塵封的判決書原件。
他直接翻到第三頁,目光鎖定在第五行,那是關於關鍵證詞的記錄。
打印的黑體字冰冷地陳列著——“屍檢報告顯示,死者在遇害時表現出劇烈的痛苦反應。”
他死死盯著那行字,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他記得,法醫的原始證詞是“死者未表現出痛苦反應”,這個細節是證明凶手使用了特殊麻醉劑,從而排除他作案嫌疑的關鍵。
可呈現在最終判決書上的,卻是一個字的刪減,天地傾覆。
他緩緩抬起頭,眼神中再無一絲波瀾,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意。
他拿起那盤承載著真相與謊言的舊磁帶,一步步走到粉碎機前,將它送了進去。
尖銳的撕裂聲中,沈默輕聲說,像是在對那個糾纏了他二十年的殘響宣戰:“既然你們這麽喜歡念判決書……那我就讓所有人,都聽見被你們刪掉的那一筆。”
機器停止了轟鳴,一堆無意義的碎片靜靜躺在盒子裏。
舊的證據已經消失,但新的突破口已經打開。
沈默拿起手機他需要一個合法的、不容置疑的途徑,去重新審視這份“完美”的卷宗。
他的手指在通訊錄上滑動,最終停在了一個號碼上——法院文書科。
一個想法,在他腦中清晰地構建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