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走動的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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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麵櫃反射出沈默清晰的影像,眉眼、發絲、乃至襯衫袖口一絲不易察覺的褶皺,都分毫畢現。
    他抬起手,鏡中的“他”也抬起手,動作同步,真實得毫無破綻。
    然而,在他身側的監控顯示器上,那個本該和他一模一樣的身影,卻是一團混沌的人形輪廓,仿佛被一層濃厚的數字水霧包裹,五官和細節都消融在這片模糊之中。
    他後退一步,顯示器裏的輪廓也跟著後退,像一個沒有靈魂、隻懂模仿的影子。
    這影子甚至沒有清晰的邊界,邊緣處的數據流如煙霧般逸散,隨時可能徹底融入背景的像素格裏。
    “怎麽樣了?”法醫中心的陳醫生推門進來,手裏端著一杯還在冒熱氣的咖啡。
    他看到沈默僵立在原地,臉色比停屍床上的客戶還要蒼白,不由得皺起了眉。
    沈默沒有回頭,隻是用下巴指了指回放屏幕:“老陳,你看。這是五分鍾前的錄像。”
    陳醫生湊過去,扶了扶眼鏡,屏幕上的畫麵讓他瞬間愣住了。
    他反複拖動進度條,將畫麵放大,可那個位置上,沈默的身影始終是一團無法識別的模糊色塊。
    “設備故障?還是……磁場幹擾?”他喃喃自語,這顯然超出了他作為法醫的認知範疇。
    “不是故障。”沈默的聲音幹澀嘶啞,“我試了走廊、大門、甚至我手機的前置攝像頭。在所有電子成像設備裏,我都是這個樣子。”
    陳醫生倒吸一口涼氣,他迅速坐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調出了中心的訪問權限日誌。
    “你昨天下午三點用ID卡進入了解剖室,係統記錄正常。但是……等一下。”他的聲音變了調,“訪問者身份,係統標注的是‘待認證’,並且自動將你的訪問記錄歸入了一個獨立的子目錄……叫‘佚名0733’。”
    “佚名0733?”沈默重複著這個冰冷的編號,感覺自己存在的根基正在被一寸寸抽離。
    “還沒完。”陳醫生的表情愈發凝重,“今天早上,係統自動退回了你昨天簽署的三份屍檢報告。理由是……簽名無法匹配係統內任何已注冊的授權用戶。”
    三份白紙黑字、由他親筆簽下的報告,就這樣變成了無效文件。
    他的名字,沈默,那個承載了他三十多年人生的符號,正在被一個看不見的係統粗暴地擦除。
    他不再是沈法醫,而是一個代號,一個無法被認證的幽靈。
    手機震動起來,是蘇晚螢。
    電話一接通,她急促的聲音便傳了過來:“沈默,我查了!‘佚名0733’這個編號,我通過博物館的檔案係統做了逆向追蹤,找到了一個源頭。”
    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早的出處,是1953年戰後的人口普查補錄名單。當時有一批身份無法核實的死者,檔案上最初的條目是‘無法歸類之死者’。後來隨著戶籍係統電子化,這些條目就演變成了‘流動無名人員’,而‘佚名0733’是這個序列裏最古老、最活躍的一個。”蘇晚螢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還聯係上了一位當年參與過第一代戶籍係統搭建的工程師,周工。他聽我說完,隻在電話裏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他說:‘我們管這種叫‘走動的佚名’。他們不在失蹤人口裏,也不在死亡名單上,但每天都在係統裏打卡、遷徙、甚至領取虛擬的低保。他們不是鬼,是係統自己生出來的影子。’”
    一小時後,沈默在老城派出所廢棄的戶籍室裏見到了周工。
    老人頭發花白,戴著一副老式黑框眼鏡,身上有股檔案紙張和陳舊機油混合的味道。
    他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打開一台被他從庫房裏翻出來的離線終端機。
    昏暗的房間裏,老舊的CRT顯示器發出幽幽的綠光,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滾動著數據流。
    每一行都是一個“佚名”編號,後麵跟著一長串不斷刷新的經緯度坐標。
    “三千一百二十六個。”周工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這隻是這座城市裏,被這台老家夥捕捉到的數量。你看這個。”他點開一條編號為“0733897”的記錄。
    屏幕上立刻彈出了一張城市地圖,一條紅色的軌跡線清晰地標注出來。
    軌跡的終點,是城郊的殯儀館。
    “這條軌跡,每天淩晨三點準時出現,終點是焚化爐前的告別廳。它會停留一個小時,然後消失。這個記錄,持續了六十二年。”周工推了推眼鏡,“它沒死,也沒活,隻是……被係統忘了該怎麽讓它退出。”
    沈默死死盯著屏幕,那些跳動的數字和軌跡,仿佛組成了一片無形的、巨大的墳場。
    他忽然明白了,林老師帶他去看的無名者登記簿,是紙質的“遺忘墳場”,記錄著那些被名字拋棄的人。
    而眼前這個冰冷的戶籍係統,則是一座數字化的“遺忘工廠”,它在用代碼和算法,源源不斷地製造著新的“不可命名者”。
    兩者的本質是相同的——都是人類試圖用“命名”來管理存在,卻在這個過程中,親手製造了更多無法被定義、無法被看見的影子。
    “周工,能把所有0733開頭的記錄導出來給我嗎?”沈默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周工點點頭,插入一個U盤,開始執行複製指令。
    進度條走到百分之九十九時,屏幕閃爍了一下,彈出一個錯誤提示。
    周工拔出U盤插到另一台筆記本上,點開文件,裏麵空空如也,隻是一個0KB的空白文本。
    “它在抗拒被整理,被歸檔。”周工苦笑著搖了搖頭,“就像當年,我們給那些從戰場上運回來的骨灰建立名冊,到最後總有幾壇不敢寫上編號。因為一旦編號,就等於承認了我們永遠找不到他們的名字。這種‘空’,是有重量的,係統也一樣,它會本能地保護這些‘空’。”
    離開時,周工叫住沈默,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泛黃的手寫卡片遞給他:“這是老林幾個月前托我保管的,他說如果你來找我,就交給你。”
    卡片上隻有一行遒勁有力的字:名字是鎖,也是門。
    你想開門,得先變成鑰匙。
    那個晚上,沈默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周圍堆滿了林老師留下的書籍和筆記。
    他再次翻開那本《語言與亡者契約》,手指撫過那些熟悉的段落,卻始終無法理解“變成鑰匙”的真正含義。
    直到午夜,當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在某一頁的頁腳時,他才發現了一行用極細筆尖寫下的批注,字跡小得幾乎與紙張的紋理融為一體。
    是林老師的筆跡。
    “若名不可用,則以‘空’為容器,承百名之重。”
    “空”為容器……沈默渾身一震,像被一道閃電擊中。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衝到書桌前,從一疊資料中翻出那七張無字銘牌的照片。
    這些照片是他前幾天在無名者墓園拍下的,當時隻覺得它們是“遺忘”的象征,此刻卻似乎有了全新的意義。
    他一張張地放大照片,仔細審視著每一塊冰冷的石板。
    突然,他的呼吸停滯了。
    他發現,在每一塊石板前那片早已熄滅的蠟燭灰燼中,都隱約浮現出一個極淡的符號。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任何已知的編號,更不是胡亂形成的圖案。
    七塊銘牌,七片灰燼,七個截然不同卻又仿佛同源的標記。
    它們看起來就像一個完整的“名字”被從中精準地挖去後,所留下的輪廓、一個負形。
    一個空心的標記。
    沈默的眼睛死死鎖住其中一張照片,那片灰燼中的“空洞”仿佛擁有了生命,正隔著屏幕與他對視。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接近答案的戰栗。
    這些被遺忘者,他們並非沒有留下痕跡,他們隻是用一種超越了文字與姓名的方式,在“空”之中,刻下了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