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簽名不能擦

字數:4655   加入書籤

A+A-


    解剖室的冷光燈在淩晨三點仍白得刺眼,沈默的橡膠手套沾著死者口腔內的碎紙,鑷子夾起一片帶血的纖維湊到物鏡下。
    他的呼吸在防護麵罩上凝成白霧——那些交織的植物纖維紋理,和十年前那批特製羊皮紙分毫不差。
    "沈醫生。"實習生小吳的聲音帶著顫音,"病理報告出來了。
    死者窒息時間在淩晨一點十七分,可他的胃裏......"
    沈默摘下手套的動作頓住。
    培養皿裏的胃液沉澱物在紫外燈下泛著幽藍,那是羊皮紙獨有的熒光反應。
    他想起三天前檔案館管理員說的"原始報告早於五年前按規定銷毀",後頸突然泛起涼意——如果報告已經銷毀,這些紙是從哪裏來的?
    手機在解剖台邊緣震動,是蘇晚螢發來的照片。
    她應該是接到消息直接去了死者住處,照片裏散落在地的碎紙被拚成一張泛黃的紙頁,最上方的標題刺得他瞳孔收縮:《關於XX案件的最終評議結論》。
    那是十年前那場會議誤判的關鍵文件,而根據當年記錄,林遠作為唯一反對者,根本沒在結論上簽字。
    "去檔案館。"他扯下口罩,白大褂下擺掃過操作台,"現在。"
    檔案館的電子鎖在淩晨四點發出刺耳的"滴"聲,陳主任的鑰匙在手裏抖得打顫。
    她推了推眼鏡,監控屏上的時間顯示兩點零三分——係統自動生成的調閱單就躺在檔案架最上層,封皮是十年前特有的深褐色,燙金的"第十三次全體評議會議紀要"在手機電筒光下泛著冷光。
    "我們的係統......"陳主任喉結動了動,"從來沒設置過自動打印功能。"
    沈默翻開報告的手很穩,卻能聽見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悶響。
    簽名頁上,第十三個名字"林遠"的墨色比前十二個更濃,運筆流暢得像是刻進紙裏。
    他摸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筆尖在"遠"字最後一捺的收筆處有細微的頓痕——和周主任辦公桌上那支英雄牌鋼筆的磨損位置一模一樣。
    "它在模仿。"蘇晚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不知何時戴上了白手套,正用便攜式顯微鏡觀察簽名處的墨水,"這種熒光劑是2010年停產的,當年會議用的正是這批墨水。
    但筆鋒頓挫的頻率......"她抬頭看向沈默,"和周主任去年在學會年會上的簽名樣本完全吻合。"
    解剖室的冷光突然閃了閃。
    小舟不知何時擠到桌前,指尖輕輕碰了碰報告封麵。
    少年的睫毛劇烈顫動,手語打得又急又亂:"紙在抖......像小孩在哭,說自己是假的,說對不起。"
    沈默的後槽牙咬得發酸。
    他想起昨夜在會議室裏,那道縮回去的影子——原來殘響構建的儀式,從來不是無懈可擊。
    它隻能基於"被承認的錯誤"生長,就像一棵樹必須紮根在腐爛的土壤裏。
    淩晨五點的雨還在下,周主任家的門鈴響了三遍才被打開。
    她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眼下烏青像塗了層墨,看見沈默手裏的報告複印件時,膝蓋直接軟在門框上。
    "我......我當年看林遠住院,會議又急著出結論......"她抓住沈默的袖口,指甲幾乎掐進他腕骨,"就想著替他簽了,反正等他出院解釋清楚就行......誰知道他......"
    "他死了。"沈默替她說完。
    林遠的死亡記錄他看過,肺炎引發的並發症,正好在會議後第三天。
    那時錯誤的結論已經公示,而唯一能推翻它的人,永遠閉了嘴。
    "原始草稿呢?"沈默捏著她手腕,"沒簽字的那份。"
    周主任搖頭:"燒了......當時說要存檔,其實怕被查,全燒了......"
    但沈默記得老周說過。
    三天前在碑刻店,老人喝著茶說"現在的人總愛把草稿當垃圾,可刻碑的都知道,沒鑿完的石頭才最金貴"——老周,那個總在博物館修古籍的碑刻匠,可能留著什麽。
    老周家的門沒鎖。
    推開門的瞬間,腐葉味混著酒精味撲麵而來。
    老人跪在客廳中央,用抹布拚命擦地板,嘴裏念叨著"髒了......都髒了"。
    他擦過的地方露出一道道白痕,像是有人用墨汁寫滿了"同意",又被強行擦去。
    "周工。"沈默蹲下來,按住他發抖的手。
    老人抬頭,眼裏布滿血絲,卻在看見沈默時突然清醒:"小沈?
    你來得正好......"他指著臥室牆角的檀木櫃,"夾層裏有個鐵盒,別讓他們......"
    鐵盒上的銅鎖生了鏽,輕輕一掰就開。
    裏麵躺著一頁泛黃的稿紙,邊緣卷著,卻保存得極為平整。
    沈默展開時,心跳漏了一拍——末尾的簽名欄空著,隻有一行鉛筆小字,筆畫生硬得像小學生寫的:"我不認同——林遠。"
    第五名死者被送來時,整個解剖室的溫度降了五度。
    他的皮膚下浮著墨色紋路,從指尖開始,沿著血管爬到脖頸,最後在胸口匯集成兩個大字:"同意"。
    沈默用手術刀挑開一塊皮膚,紋路裏滲出的不是血,是半幹的墨汁,帶著十年前那批墨水特有的鬆煙味。
    "拿頻譜儀。"他對小吳說。
    當儀器的藍光掃過真跡草稿和偽造報告時,顯示屏上的波形圖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真跡的波峰平穩柔和,像山間溪流;偽造報告的波形卻劇烈跳動,紅噪點密集得幾乎連成一片,像困在玻璃罐裏的蜂群。
    "它在用錯誤證明錯誤。"蘇晚螢輕聲說。
    她的指尖抵著草稿上的鉛筆字,"但隻要原始依據不成立......"
    會議室的門被撞開時,已經是第二天正午。
    十三把椅子還保持著三天前的樣子,13號椅背上的血字卻淡了許多。
    沈默站在正中央,舉起草稿的手穩如磐石:"本報告未經林遠審閱,其觀點不代表本人立場。"
    空氣裏響起類似紙張撕裂的脆響。
    13號椅背"哢"地裂開一道縫,成疊的信件"嘩啦啦"掉出來。
    沈默彎腰撿起一封,信封上的字跡和草稿上的如出一轍:"對不起,我沒能堅持......"
    "它在退。"小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少年的手指向窗外,"但它還在學。"
    監控室的技術員衝進來時,臉色比紙還白:"看屏幕!"
    窗外的夜空裏,無數微小的光點聚成數字"13",又慢慢散開。
    那些光點像是被風吹散的星屑,飄著飄著,就融進了雨幕裏。
    三天後,沈默坐在辦公室裏。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桌上投下斑駁的影。
    他麵前攤著那頁真跡草稿、偽造的會議紀要,還有那本邊緣沾著石粉的空白筆記本。
    手機在這時震動,是蘇晚螢發來的消息:"檔案館的調閱單,係統日誌裏顯示申請人是......林遠。"
    沈默的手指懸在手機上方,突然頓住。
    他聽見窗外傳來極輕的"沙沙"聲,像誰在隔著毛邊紙寫字,又像誰終於學會了,如何輕輕放下一支筆。
    他低頭看向筆記本第一頁,自己用炭筆寫的字還在:"儀式無效。
    因第十三人從未參與,故"十三人"不存在。"
    字跡邊緣,不知何時泛起了極淡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