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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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四點五十分,老陳用鑰匙捅開地下一層的鏽蝕鐵門時,門軸發出的尖嘯驚醒了整層的寂靜。
    沈默抱著密封箱第一個走進去,白大褂下擺掃過地麵積灰,在水泥地上拖出一道淡痕。
    器械室比他想象中更逼仄,靠牆的鐵架上堆著報廢的解剖台和生了綠鏽的骨鋸,天花板懸著三盞老式手術燈,其中一盞燈罩歪斜,投下的光圈像塊被咬缺的月亮。
    周工提著帆布包跟進,聽碑錘的銅頭在門框上磕出輕響;阿彩晃了晃手裏的黑色陶罐,罐口飄出一縷陳墨混著煤灰的腥氣;小舟落在最後,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口袋裏的舊字典——那是他感知文字情緒的媒介。
    “都過來。”沈默把密封箱擱在積灰的操作台上,掀開蓋子的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箱內的培養皿吸住。
    灰白黏液裏浮著段環狀神經束,像條未打結的銀鏈,“老陳說這是‘認知回路雛形’,它靠我們破解它的規則來生長。”他指節叩了叩玻璃,黏液表麵蕩開漣漪,“就像嬰兒需要喂食,我們每給出一個答案,就是往它嘴裏塞一口飯。”
    阿彩把陶罐往桌上一放,罐身撞出悶響:“所以你要斷它糧?”
    “不止。”沈默從白大褂內袋抽出一遝信紙,邊角泛著舊黃,“這是我十二歲時寫給父親的信。他去世前在實驗室被殘響侵蝕,我當時恨他為什麽要研究這種東西。”他捏著信紙的手頓了頓,指腹擦過信末被淚水洇開的“騙子”二字,“但現在我要告訴它——我不恨了。”
    信紙飄進培養皿的刹那,黏液突然沸騰。
    灰白翻湧成深褐,神經束瘋狂舒展,竟在液麵凝成一隻半透明的耳朵,耳蝸處泛著淡紅血絲。
    小舟猛地撲到台前,掌心貼上冷玻璃,喉結滾動著發出含混的嗚咽。
    他的手指在空氣中快速劃動,手語映著手術燈的光:“它在聽!在聽信裏的每一個字……但它不懂!它不明白‘不恨’是什麽味道!”
    “因為它隻吃過‘答案’。”沈默轉向阿彩,“你的膏體。”
    阿彩掀開陶罐木塞,黑色膏體像團活物般蠕動,混著銅屑的反光。
    “清末時有人用這東西糊弄冤鬼,”她沾了點膏體抹在指尖,“鬼要吃你執念,你就給它摻沙子——讓它覺得你難吃,就不肯下嘴了。”
    沈默接過棉簽,輕輕抬起蘇晚螢的手腕。
    她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腕骨處還留著之前抽血的淡青針孔。
    他將膏體塗在脈門上,膏體接觸皮膚的瞬間,蘇晚螢睫毛輕顫,手指無意識蜷起,指甲在他手背刮出淺痕。
    “再加把料。”他用解剖刀尖刺破自己掌心,血珠墜進陶罐,與膏體融成暗紅。
    病房的燈突然開始閃爍。
    培養皿裏的“耳朵”劇烈扭曲,軟骨崩裂的脆響中,竟長出兩片腫脹的唇,張合間溢出黑色黏液。
    “它急了。”周工摸出聽碑錘,在地麵敲了三下,回音不再是單調的嗡鳴,而是兩種頻率交織,像兩個人在爭吵,“在罵我們壞規矩。”
    “規矩是它定的,我們偏要改。”沈默抓起手術刀,在自己掌心舊疤旁又劃一道。
    鮮血滴入培養皿的瞬間,病床上的蘇晚螢突然抬手,指甲在床單上抓出深痕——那弧度與他掌心血痕分毫不差。
    “等等!”小舟踉蹌著撲過來,雙手分別按在兩人手臂上。
    他的睫毛劇烈顫動,額角滲出冷汗,“血……在說話!”他的手語慢得像在鑿刻,“沈法醫的血說‘別信我’,蘇小姐的血說‘我知道你不信’……它們在互相撕咬!”
    周工的聽碑錘停在半空。
    這次敲擊後的回音沒有爭吵,沒有嗡鳴,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沈默走向牆角的焚爐,將最後一份“修正結案書”投進去。
    火焰舔過紙頁時,他從懷裏摸出本空白筆記本——封皮是蘇晚螢去年送他的,說“給永遠在找答案的人”。
    他翻到首頁,用炭筆重重寫下:“此案無解。因提問者已忘記問題。”
    當筆記本壓在培養皿下的刹那,黏液突然劇烈震顫。
    微型城市的輪廓在液麵浮現又坍塌,磚瓦化為流質,最終凝成一片灰白平麵。
    眾人剛鬆口氣,液麵緩緩浮出七個字,筆跡既像沈默的剛勁,又像蘇晚螢的娟秀:“你也是殘響。”
    “哈。”阿彩突然冷笑,指尖敲了敲桌麵,“最狠的鬼,從來不說自己是鬼。”
    器械室陷入死寂,隻有焚爐裏的紙灰還在劈啪作響。
    直到一聲極輕的呢喃打破沉默——
    “B9井底……在打嗝。”
    蘇晚螢的聲音像片薄冰,所有人同時轉頭。
    她半撐著身子,眼尾還沾著睡痕,瞳孔卻亮得反常。
    沈默衝過去扶住她,觸到她手腕時,發現那道塗了膏體的脈門正在發燙,而自己掌心的傷口,不知何時已停止滲血,新結的痂呈詭異的暗紅色,紋路竟與她掌心裏那道殘光共振的圖案開始重疊。
    他扶她躺好,抬頭時正看見晨霧漫過窗戶。
    城市天際線在霧中若隱若現,像蒙著層半透明的膜,恍惚間竟能看出血管般的紋路——那膜正隨著蘇晚螢的呼吸輕輕起伏,像某種巨大生物的消化腔壁。
    “睡吧。”沈默替她掖好被角,手指在她發間停頓片刻。
    窗外傳來清潔工掃落葉的沙沙聲,與他童年時在母親信紙上寫字的聲音重疊。
    他摸出手機看時間,淩晨五點十七分,蘇晚螢的心跳在監護儀上跳出規律的波峰,而他掌心的傷口,正持續散著低熱,像塊被捂化的煤。
    直到晨光漫進窗戶,他仍保持著那個姿勢,目光落在她微抿的唇上。
    那裏還沾著點沒擦淨的膏體,在陽光下泛著暗銅色的光。
    而在地下深處,某根鏽蝕的錄音針悄然轉動,播放著一段無聲的頻率——那是十二歲的他,在母親葬禮上撕信時,紙頁碎裂的輕響,與此刻蘇晚螢的心跳,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