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我們是它做過最香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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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裹著下水道口滲出的黏液漫過鞋尖時,沈默已經能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酸腐氣。
    他背著裝解剖工具的帆布包,另一隻手虛扶在蘇晚螢後腰——她仍閉著眼,體溫低得像塊冰,唇間還在機械重複"B9井底",每吐一個字,睫毛就輕輕顫一下,像被風吹動的蛛絲。
    "到了。"周工的聲音悶在防塵口罩裏。
    老匠人用靴尖踢了踢腳邊半掩的井蓋,鏽渣簌簌往下掉,露出下方黑洞洞的井口。
    二十年前地質塌陷的痕跡還刻在四周——水泥地麵裂成蛛網,幾株野槐從縫隙裏鑽出來,枯枝上掛著不知哪年的塑料袋,在霧裏晃成白影。
    沈默蹲下身,戴乳膠手套的手指撫過井沿。
    青苔混著黏液,觸感滑膩得讓他皺眉。"往後退。"他對阿彩和小舟說,轉頭看向周工,"您來?"
    老碑刻匠從工具箱摸出鐵撬,金屬尖端卡進井蓋縫隙的瞬間,整個井區突然響起金屬摩擦的尖嘯。
    阿彩的塗鴉噴霧罐"當啷"掉在地上,她猛地攥住自己手腕——那道跟著他們查案三年的刺青"錯"字,此刻正在皮膚下微微發燙。
    "起!"周工吼了聲。
    井蓋被撬動的刹那,灰白膠質裹著熱氣"轟"地湧出,像煮沸的漿糊。
    沈默後退半步,護在蘇晚螢身前。
    膠質表麵浮起模糊的光影,他瞳孔驟縮——那是第七起殘響案的舊巷,是第三起的老醫院走廊,甚至能看清第二起案發現場窗台上那盆枯死的綠蘿。
    "操。"阿彩蹲下來,指尖懸在膠質上方三厘米。
    她腕骨上的銀鏈晃出細響,"這玩意兒在......放電影?"
    黏液突然泛起漣漪,裹住她食指。
    阿彩輕呼一聲,就見接觸點騰起橙紅色火焰——不是真的火,是膠質凝成的塗鴉,歪歪扭扭寫著"錯誤才是活著的證明"。
    她猛地抽手,掌心多了道紅痕,形狀竟和她十二歲時在老牆根塗鴉本上簽的"阿彩"分毫不差。
    "疼嗎?"沈默問。
    阿彩把掌心湊到眼前,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像被自己小時候咬了一口。"
    周工沒說話。
    他摘下手套,用聽碑錘輕輕叩擊井壁。
    那是他刻碑時試石材的手法,此刻回音卻像被揉碎的唱片——先是"哢嗒",接著是模糊的"你",再是"們",最後所有碎片拚出一句:"你們殺死我們的每一刀,都是喂養我的勺。"
    老匠人握錘的手青筋暴起:"這井壁在說話,用的是......那些人的聲音。"
    小舟突然抓住沈默的袖子。
    少年的指尖冰涼,在他掌心快速畫著:受害者,執念,編織,胃囊。
    他急得眼眶發紅,又抓起阿彩的噴漆罐,在井壁上歪歪扭扭畫了個胃的形狀,裏麵擠滿小人臉——全是他們三年來處理過的殘響案死者。
    沈默的後槽牙咬得發疼。
    他想起第一起案子,那個總說天花板上有手的女人,他在結案報告寫"心因性幻覺";第二起的溺水老人,他堅持"水溫導致肌肉痙攣";第三起......所有被他用科學邏輯釘死的"真相",此刻都在井口的膠質裏泛著冷光,像被反芻的骨頭。
    "沈哥。"小舟拽他袖子,手語很慢,"它在消化我們。"
    膠質突然開始沸騰。
    沈默能看見那些街道圖景裏的"行人"轉起圈來,他們的臉漸漸模糊,最後都變成他和蘇晚螢的模樣。
    有個"他"張了張嘴,說的是:"你相信真相嗎?"另一個"蘇晚螢"笑了:"我不信,所以我解剖。"
    "夠了。"沈默扯下防護服的拉鏈。
    他沒戴頭盔,任膠質的霧氣撲在臉上,帶著股甜腥的暖。
    周工想攔,被他按住手腕:"您說這是陷阱?"他低頭檢查解剖刀的刀刃,"可陷阱的形狀,是我們自己喂出來的。"
    "你要下去?"阿彩的聲音發緊。
    "它吃邏輯,對吧?"沈默把刀插進帆布包側袋,"那我就給它看看,邏輯也能當刀。"
    井底比想象中深。
    膠質在他腳邊翻湧,卻沒沾濕防護服。
    當他的靴底觸到實地時,抬頭就撞進一片倒懸的天空——建築像巨型根須垂落,玻璃幕牆裏映著蠕動的血管紋路,街道是暗紅色的,每塊磚都在微微起伏,像有脈搏。
    他往前走了兩步。
    左腳踩碎一片光——那是他二十歲在解剖室給父親寫信的場景,鋼筆尖懸在"爸,我今天切開一具屍體"的"體"字上;右腳又碾碎一團霧——蘇晚螢坐在博物館修複台前,指尖正撫過骨笛上的裂紋,睫毛在燈光下投出扇形陰影。
    "歡迎回家。"
    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像浸在水裏說話。
    沈默抬頭,就見兩具玻璃棺懸在頭頂,裏麵躺著閉目的"他"和"蘇晚螢"。
    他們的胸腔是透明的,心髒位置有座微型城市在搏動,正是井口膠質裏浮現的那些案發地。
    "新神的腦幹。"聲音繼續,"你們的記憶是神經,你們的邏輯是脊髓,你們的解剖刀......"
    沈默沒等它說完。
    他抽出解剖刀,在左手掌劃了道淺口。
    血珠落下的瞬間,膠質地麵突然凝固。
    那滴血流過的軌跡,慢慢顯露出一個歪斜的"否"字——不是標準宋體,是他初中被罰抄課文時賭氣寫的,筆畫裏帶著少年人的尖銳。
    整座倒懸城市劇烈震顫。
    玻璃棺裂開蛛網紋,裏麵的"他們"睜開眼,嘴唇開合卻發不出聲。
    沈默轉身就跑,身後傳來類似骨骼斷裂的脆響,他能感覺到有溫熱的黏液濺在後頸,卻沒敢回頭。
    當井口的天光重新落進瞳孔時,他幾乎栽進周工懷裏。
    老匠人拍他後背的手在抖:"你小子......"
    "看阿彩。"沈默喘著氣。
    穿塗鴉外套的姑娘正踮腳往井蓋內側噴漆,橘紅色漆霧裏,"此處無事發生"七個字歪歪扭扭,最後那個"事"字被刻意描粗。
    而她平時總愛綴在句尾的"錯"字,這次被噴成純黑,像塊燒融的炭,不留一絲縫隙。
    "這樣它就記不住我們來過。"阿彩跳下來,噴漆罐在手裏轉了個圈,"錯字有生命?
    去他媽的,老子教它學啞巴。"
    沈默低頭看表。淩晨三點十七分。
    蘇晚螢的**從身後傳來。
    他轉身時,看見她睫毛顫動的頻率突然變緩,像被按了慢放鍵。
    周工摸出電子體溫計給她測體溫——36.5度,和平時一樣。
    可當他們把她扶上救護車時,沈默瞥見車載心電監護儀的波形:原本該起伏的曲線,此刻平得像條直線,卻又不是死亡的靜息。
    "師傅開快點。"他對司機說,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掌心的刀痕。
    車窗外,晨霧正在退去。
    沈默看見遠處下水道口又滲出些微黏液,在地麵積成小水窪。
    有片枯葉飄進去,立刻被裹住,慢慢顯露出一行小字——是他三年前第一份結案報告的最後一句:"死者因心理暗示導致自主神經紊亂。"
    他摸出手機,給局裏發了條消息:"所有殘響案結案報告,即刻封存,禁止任何形式的電子備份。"
    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發青的臉。
    救護車鳴笛聲裏,他聽見自己喉嚨裏滾出一聲笑,又輕又啞:"現在,該換我們喂它吃點別的了。"
    蘇晚螢的手指突然動了動。
    她無意識地抓住沈默的手腕,指甲在他皮膚上壓出月牙印。
    監護儀的蜂鳴聲驟然變密,可那根本該起伏的綠線,依然平得讓人發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