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餓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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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毒水味混著雨水潮氣漫進病房時,蘇晚螢的睫毛又顫了。
    沈默正握著她的手,指腹能觸到她腕間細弱的跳動——像被風吹得搖晃的燈芯。
    她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瞳孔在晨光裏縮成兩粒黑黍米,聲音輕得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沈醫生,昨天的雨……有味道嗎?”
    他喉結動了動。
    昨夜三點那場雨,他記得雨絲打在窗玻璃上的頻率,記得雨水順著屋簷滴進樓下垃圾桶的悶響,甚至記得雨霧裏飄來的桂花香——但“味道”這個詞突然變得模糊。
    他剛要開口,她已經偏過頭去,盯著床頭掛歪的護士值班表:“那表針……轉得比平時慢?”
    這次沈默沒接話。
    他盯著她眼尾未幹的細汗,想起昨夜她問裙子顏色時,自己大腦裏突然出現的空白。
    那些問題像沾了水的墨跡,在記憶裏暈開,卻始終碰不到任何具體的錨點——他解剖過的屍體特征、寫過的報告數據、甚至兩人共同經曆過的案件細節,全被精準地避開了。
    “她在自我刪檔。”
    沙啞的手語聲從門邊傳來。
    小舟扶著牆站在那兒,指尖抵著太陽穴,另一隻手在胸前緩慢劃動,“像……格式化硬盤。”他的指節因為用力泛著青白,“我摸得到她意識裏的字……在一片片碎掉。”
    沈默的後槽牙咬得發疼。
    他摸出手機調出監控錄像,屏幕藍光映得他眼底發青。
    畫麵裏,B9井蓋上的塗鴉“此處無事發生”邊緣,暗紅血跡早凝成了幹涸的唇形;而城市其他下水道口的灰白黏液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地麵上歪斜的影子——本該垂直的門框投影扭成了問號,樓梯虛影倒懸著,像被人倒過來寫的感歎號。
    最詭異的是那些用蠟筆寫的短句,“桌子不吃蘋果”“風是藍色的痛”,東一塊西一塊地爬滿人行道,像孩子信手塗鴉的作業本。
    “叩——”
    聽碑錘敲地的脆響驚得小舟縮了下肩膀。
    周工不知何時蹲在病房門口,老花鏡滑到鼻尖,正用錘子輕敲地麵:“聽這回音。”他豎起耳朵,眉間皺紋更深了,“斷句,缺主語,謂語和賓語在打架……現實在忘怎麽說話。”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珠裏泛著水光,“它沒得吃了,隻能吃自己。”
    “吃自己?”阿彩的聲音從走廊傳來。
    她穿件沾著顏料的牛仔外套,手裏提著個鐵盒,發梢還滴著雨水,“那正好,我帶了它的瀉藥。”她把鐵盒塞進沈默手裏,金屬涼意透過掌心滲進血管,“反向膏體,摻了你咬碎的銅扣和蘇小姐的指甲屑——用它的養料做毒藥。”
    周工突然抓住阿彩的手腕:“塗掌心,傷口相貼?你知道這叫逆向血契?”他的指節因為用力發白,“意識會融……”
    “融合。”沈默替他說完,低頭盯著鐵盒裏灰綠色的膏體。
    蘇晚螢的指甲屑混在其中,像幾片半透明的碎玉。
    他想起昨夜她按在自己腕上的手,涼得像浸在冰水裏的蝴蝶,“它以為我們在抵抗。”他抬頭時,鏡片後的眼睛亮得驚人,“其實我們隻是……不再參與。”
    阿彩猛地抽回手,咬著唇退到窗邊。
    周工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長歎一聲,轉身去關窗戶——雨不知何時又下了,雨點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敲摩斯密碼。
    沈默擠了點膏體在掌心,另一隻手托起蘇晚螢的手背。
    她的掌心有道舊疤,是上次在博物館被碎瓷片劃的,此刻正泛著淡粉的新肉。
    他把膏體抹勻,然後將兩人掌心相對——傷口精準地貼在一起,像兩片原本就該合在一起的拚圖。
    消毒燈在頭頂嗡嗡作響。
    有那麽一瞬間,沈默聞到了鐵鏽味,不是血的腥,而是某種更古老的金屬氣息,像被埋在地下百年的鑰匙。
    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閃過碎片般的畫麵:蘇晚螢在博物館擦展櫃的側影,十二歲那年父親捏著道歉信的背影,還有無數他從未見過的場景——褪色的老照片裏穿旗袍的女人,刻著奇怪符號的青銅鼎,以及一片灰白的、像凝固的海的虛空。
    “看——”阿彩的尖叫刺穿耳膜。
    沈默抬頭。
    窗玻璃上,三個人影疊在一起。
    中間那個是他,左邊是蘇晚螢,右邊那個……既不像他,也不像她,輪廓模糊得像沒幹的水彩畫,卻在不斷清晰,仿佛有支看不見的筆正在勾勒它的形狀。
    “是符號。”周工的聲音在發抖,“它在……記錄我們。”
    沈默沒說話。
    他抽回手,從白大褂內袋摸出那封皺巴巴的信。
    信皮上的地址是他父親的舊實驗室,郵票還在,卻從未寄出過。
    他沒有拆,隻是將信撕成碎片,一片一片扔進培養皿的灰白黏液裏。
    蒸餾水倒進去時,液麵泛起細小的氣泡,像有人在水下輕輕呼吸。
    三小時後,氣泡突然變成了漩渦。
    沈默正給蘇晚螢掖被角,餘光瞥見培養皿裏翻湧的灰白。
    一行字浮上來,歪歪扭扭的,像被風吹亂的電線:“為什麽……你不恨?”
    “它在問。”小舟的手語變得急促,“可沒人聽。”
    液麵突然劇烈震顫。
    那些字開始自我刪除,橫折先斷成兩截,豎鉤蜷成個**,最後一個“恨”字的點,像一滴眼淚墜入深淵。
    灰白重新歸於平靜,像塊被擦幹淨的黑板。
    黎明來得突然。
    第一縷晨光漫進窗戶時,蘇晚螢的眼睛又睜開了。
    這次她沒有問問題,隻是盯著沈默的臉,嘴角扯出極淡的笑:“B9井底……打嗝停了。”
    沈默握緊她的手。
    地底傳來悶響,像某種巨物在翻身。
    監測儀上的曲線突然坍縮成一條直線——不是死亡警報,而是所有波動都消失了,像被按了暫停鍵的磁帶。
    他低頭看培養皿,卻在角落發現兩個字,歪歪扭扭的,像孩子初學寫字:爸爸。
    窗外,晨光漫過回聲博物館的玻璃幕牆。
    沈默抬頭時,玻璃上的倒影讓他呼吸一滯——那不是博物館的輪廓,而是兩具並列的玻璃棺,棺內空無一人,像在等待什麽。
    蘇晚螢的手在他掌心裏慢慢涼下去。
    她的睫毛又沾了細汗,在晨光裏閃著微光,像某種終於破譯的密碼。
    監測儀發出平穩的輕鳴,不再有蛛網般的亂波。
    病房裏安靜得能聽見雨停後,第一片樹葉墜地的聲音。
    沈默坐在床沿,望著她閉合的雙眼。
    走廊裏傳來護士換班的腳步聲,很輕,很遙遠。
    他突然想起昨夜她按在自己腕上的手,想起那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想起玻璃幕牆上的空棺倒影。
    某種東西在他心裏慢慢沉澱下來。
    不是釋然,也不是悲傷,更像是終於合上一本讀了太久的書,知道下一頁會寫什麽,卻又忍不住期待翻頁時的風聲。
    蘇晚螢的呼吸聲輕得像羽毛。
    監測儀的曲線平穩得近乎虛假。
    病房的門虛掩著,能看見走廊盡頭的窗戶,晨光正漫過窗欞,把瓷磚照得發白。
    一切都安靜下來。
    像一場暴雨後的森林,所有的喧囂都被洗去,隻餘潮濕的泥土味,和即將破土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