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病房裏的晨光
字數:4602 加入書籤
病房裏的晨光漫過蘇晚螢的睫毛時,沈默的拇指還停在她手背上。
那片被體溫焐暖的皮膚正在降溫,像塊被慢慢抽走炭火的玉。
他數著她的呼吸,一下,兩下,第三下時,監測儀的輕鳴突然變得刺耳——不是因為聲音大,而是太規律,規律得像被設定好的程序。
“B9井底……打嗝停了。”他對著空氣複述她最後那句話,尾音在寂靜裏撞出回音。
昨夜她開口時眼底的霧氣散了,卻留下更濃的渾濁,像暴雨後混著泥沙的河。
他鬆開她的手,指腹在床頭櫃上蹭了蹭,那裏還留著她昨夜按出的月牙形壓痕。
護士推著治療車經過走廊,車輪碾過地麵的聲音像一根細針,戳破了病房的凝固感。
沈默突然起身,動作太急,金屬椅腿刮擦瓷磚發出尖嘯。
蘇晚螢的睫毛顫了顫,沒睜眼。
他摸出手機,指尖在通訊錄上懸了三秒,最終撥給市排水管理處的舊識。
“調B9井區的實時監控。”他站在窗邊,玻璃上倒映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對,現在。”
半小時後,他蹲在護士站的電腦前,屏幕藍光把臉照成青灰色。
監控畫麵裏,B9井底的暗褐色黏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去,露出龜裂的水泥壁,像老人脫水的皮膚。
他點擊暫停,放大,井壁上一道濕痕引起了注意——那不是隨機的水漬,而是某種筆畫的起勢。
逐幀回放時,他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退去的黏液在重組,慢得像被按了0.1倍速的錄像,橫折、豎鉤、最後一點收尾,竟湊成一行倒寫的古體字:“食未盡。”
“它在消化。”他對著空氣說,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小舟發來的視頻。
畫麵裏,器械室的地麵泛著冷光,小舟整夜跪坐在地,雙手掌心朝下貼住瓷磚,指節因用力發白。
此刻他突然抽搐,脊背弓成蝦米,手指在虛空中快速跳動——是手語:“它在重讀……我們沒說出口的話。”
沈默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
被撕碎溶解的拒收回信、蘇晚螢製止他提問時輕按在他唇上的指尖、還有自己說“我不恨”時喉結的滾動……這些未說盡的、被截斷的、懸在半空的“認知碎片”,原來都成了卡在它喉嚨裏的刺。
“就像吃魚卡了刺,現在它疼得睡不著。”阿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靠在護士站門框上,穿洞的耳垂晃著枚生鏽的回形針,“我昨晚在巷子裏看到路燈閃,燈影裏全是沒頭沒尾的句子,什麽‘其實我’‘如果當時’‘本來想’……全是半截子話。”
沈默轉身時撞翻了椅子。阿彩沒動,隻歪頭看他:“怕了?”
“怕,但更想知道它的胃有多深。”他彎腰扶椅子,指腹擦過椅麵時摸到一片潮濕——不知是蘇晚螢的汗,還是晨露。
周工就是這時推門進來的。
他背著個粗布包裹,身上帶著老木料和鬆煙墨的味道,像座會走路的老祠堂。
“帶了家夥。”他把包裹放在病床腳,解開,露出一排鑿子,最上麵的那把鈍得能刮土豆皮,“字怕完整,話怕說盡。真正的‘縫’,是讓人看出來這裏本該有東西。”
他取出一塊青石板,巴掌大,光溜溜的沒字。
然後拿起鈍鑿,在石板上刮擦。
第一下,劃出道半厘米的劃痕;第二下,斜著疊上去;第三下,在角落點了個坑。
動作慢得像在哄孩子睡覺,石板表麵漸漸爬滿蛛網似的細痕,每道都沒個完整形狀,卻讓人盯著盯著,就覺得“這裏該有個‘安’字”“那裏缺了筆‘豎’”。
蘇晚螢的手指在床單上動了。
沈默立刻抓住她的手腕,能感覺到她指尖的肌肉在抽搐,像有隻無形的手攥著她的食指,要在布麵上寫什麽。
第一個筆畫是橫,第二個是豎撇,到第三筆時突然頓住,指尖重重壓進布料,留下個小坑。
監測儀的腦波曲線突然竄高,像被風吹亂的火苗,三秒後又歸於平穩。
“有效。”周工用袖口擦了擦鑿子,“它啃不動這種半吊子的‘未完成’,就像狗啃核桃,硌牙。”
沈默盯著蘇晚螢指尖的小坑,突然笑了。
那笑很淡,帶著點近乎殘忍的興奮——他終於摸到了對方的牙床。
他連夜回了法醫中心。
解剖室的冷光燈照在成排的檔案盒上,他抽出近十年的解剖報告,拿起裁紙刀。
第一份報告的結論頁“死亡原因為機械性窒息”被“唰”地撕掉;第二份的“排除他殺可能”被剪得粉碎;第三份的“符合高墜傷特征”被揉成紙團扔進碎紙機。
最後他隻留下原始數據:“屍長172cm,屍斑呈暗紫紅色,分布於背側未受壓處”“胃內容物約200ml,可見未消化的米飯粒”……這些碎片被他用麻繩捆成一遝,塞進鉛盒。
周工來幫忙刻盒麵時直搖頭:“這名字夠瘋的。”他鑿子落下,“昨夜夢見我媽煮了三十七個元宵”幾個字歪歪扭扭爬上盒蓋,像喝醉了的螞蟻。
淩晨三點,沈默抱著鉛盒走進B9井區。
井底的黏液已經退得幹幹淨淨,水泥縫裏鑽出幾株野草,葉子上沾著星點黏液,在手機電筒光下泛著幽藍。
他蹲下身,用解剖刀挖開地麵,潮濕的泥土混著鐵鏽味湧上來。
鉛盒入土的瞬間,他聽見地下傳來悶響,像有人在拍皮球,一下,兩下,第三下時,地麵輕微震顫,他的鞋跟陷進泥裏半寸。
“困惑了。”他對著井口說,聲音被回音放大,“你吃慣了完整的故事,現在塞給你一把碎玻璃。”
返程時路過老郵局,阿彩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廢棄的綠色郵筒歪在牆角,鐵皮上鏽出個拳頭大的洞。
她摸出噴漆罐,在筒身上噴:“此箱已壞,投信無效。”最後一個“效”字的捺畫故意多拖了半寸,像根斷在血管裏的針。
那晚沈默做了個怪夢。
他夢見自己在童年的老房子裏,母親坐在灶台前,手裏捏著封信。
“明明寫了,怎麽說沒寫過?”她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媽媽,我今天在幼兒園吃了三顆糖,兩顆給了小舟,一顆藏在口袋裏化了’……多好的信。”
他驚醒時,掌心的舊疤在滲血。
血珠落地,“啪”地凝成枚微型郵戳,印文是“查無此人”。
窗外的晨霧不知何時開始旋轉,很慢,很慢,像隻巨大的眼睛,正努力對焦。
回到病房時,蘇晚螢正望著窗外。
晨光裏,她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形的影子。
他走到床邊,她轉頭看他,眼神清明得像剛被雨水洗過的玻璃。
他伸手碰她的手背,她沒躲,反而輕輕勾住他的小拇指——不是握手,是用指尖輕輕勾了勾,像在確認什麽。
監測儀的輕鳴還在繼續,規律得近乎虛假。
走廊裏傳來護士換班的腳步聲,這次很近,很清晰。
蘇晚螢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她鬆開他的小拇指,食指在床單上慢慢劃出一道橫,又停住了。
沈默突然想起周工刮過的青石板,想起阿彩多拖的那撇,想起鉛盒裏那些沒頭沒尾的解剖數據。
他俯下身,貼近她的耳朵:“想說什麽?不用急著說完。”
她的睫毛又顫了顫,這次,有一滴淚順著鬢角滑進枕頭,在棉絮裏暈開個淺灰色的圓。
晨霧還在窗外旋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