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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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剖室的百葉窗漏進幾縷晨光,在沈默的白大褂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
    他的拇指卡在工作日誌的紙頁間,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最新的記錄停在十月二十三日,"B9井底打嗝停了"的字跡還帶著當時的潦草,之後整整四天的空白頁上,隻零星沾著幾點咖啡漬,像被誰刻意抹去了時間。
    "這不可能。"他的喉結動了動,指尖掃過日誌邊緣的金屬搭扣。
    三天前那本自動焚毀的炭筆筆記本,灰燼還嵌在解剖台的縫隙裏,可他明明記得,焚毀後他們連夜把鉛盒埋在了法醫中心後院的銀杏樹下,埋的時候蘇晚螢的發梢掃過他手背,帶著茉莉香膏的味道。
    這些記憶鮮活如剛衝洗的照片,卻在紙質日誌和個人終端裏同時消失了。
    終端屏幕在他掌心發燙。
    他調出雲備份,二十三日之後的文件圖標整整齊齊排著,點開卻全是空白頁,邊緣泛著極淡的灰,像是被橡皮反複擦拭過,隻殘留炭筆摩擦的肌理。
    沈默的瞳孔微微收縮——那是他們切斷"被觀看"鏈條時,用腐化文本覆蓋原始記錄的痕跡。
    原來當他們用"不凝視"對抗殘響的規則時,連自己作為見證者的身份也被剝離了。
    窗外傳來救護車的鳴笛,驚得他手指一抖,終端砸在解剖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他突然想起小舟昨晚在掌心劃的字:"所有人背對銀幕。"那些背對銀幕的人,是否也在失去對銀幕內容的記憶?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蘇晚螢的消息:"來我辦公室。"
    推開博物館三樓的玻璃門時,沈默聞到了紙張受潮的黴味。
    蘇晚螢坐在展櫃前的藤編椅上,膝頭壓著她總隨身帶的皮質筆記本。
    她的指節抵著太陽穴,發梢垂落遮住半張臉,可他還是看見她睫毛在劇烈顫動——那是她強壓恐懼時的習慣動作。
    "你看。"她翻開筆記本,遞過來的手在發抖。
    第一頁是她工整的小楷:"先天性共鳴體質,需定期注射抑製劑。"第二頁夾著張泛黃的病曆單,姓名欄寫著"蘇晚螢",就診日期是一九九七年,那時她才三歲。
    第三頁畫著支骨笛,旁邊備注:"修複時聽見七聲歎息,對應七個不同聲線的女性。"最後一頁的字跡突然變得潦草,像是深夜急就:"自願成為容器,以血脈為引,封印殘響於記憶劇場。"
    "這些我從未寫過。"蘇晚螢的聲音發緊,"昨晚整理母親的展覽資料,想記點什麽,翻到前幾頁......"她的指尖劃過封麵內側,那裏有一道極淺的劃痕,在晨光下泛著金屬的冷光,"你看,有人刻了這句話。"
    沈默湊近,看清那行小字:"你本來就在演。"
    博物館的通風管道突然發出異響,像是有什麽東西正順著管道爬行。
    蘇晚螢猛地合上筆記本,動作太急,一張照片從內頁滑落——是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抱著嬰兒站在博物館頂樓的露台上。
    嬰兒的臉被塗了黑墨水,隻露出蘇晚螢標誌性的杏眼。
    "這是我母親。"她彎腰去撿照片,發繩鬆了,幾縷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後頸那道淡粉色的疤痕。
    那道疤是上周在B9井底被殘響劃傷的,可此刻沈默盯著它,突然覺得這傷痕的形狀有些熟悉——像極了他們在腐化文本裏見過的,代表"封印"的古文字。
    手機再次震動。
    是醫院的護工發來的視頻:小舟跪在器械室的瓷磚地上,雙手掌心朝下貼地,像在傾聽大地的心跳。
    淩晨五點十七分,他突然開始抽搐,手指在地麵劃出深痕,手語翻譯器裏跳出一行字:"城市在補全裂縫,那些被我們用錯字切斷的句子,現在都在說"我記得......""
    "他說他開始相信沒經曆過的事了。"護工的語音帶著困意,"剛才還問我,是不是真的在七歲那年見過會說話的石碑。"
    沈默捏著手機的手青筋凸起。
    他想起三天前在B9井底,周工用留縫刻法在井壁刻下錯字時說的話:"錯字是給現實留的透氣口,不然執念會把世界撐爆。"可現在這些透氣口正在被縫合,用的是最致命的線——記憶。
    "去閣樓。"蘇晚螢突然起身,筆記本"啪"地掉在地上,"阿彩和周工已經去了。"
    閣樓所在的六樓走廊彌漫著陳年老木的味道。
    阿彩正踮腳在門框四周噴繪閉合的嘴型,噴漆罐的"滋滋"聲在空蕩的走廊裏格外清晰。
    她的牛仔外套沾著煤灰,腳邊放著個裝乳牙粉的玻璃罐——那是她從老家祠堂求來的,說能鎮住"會說話的髒東西"。
    周工蹲在門檻前,用聽碑錘輕敲木門軸,每敲一下,木頭上就裂開一道細不可察的縫。
    "最後一道工序。"周工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後背,"錯字鎮邪,我在門軸刻了三個倒筆的"止"字,讓裏麵的東西說不出完整的話。"
    阿彩擰上噴漆罐,後退兩步審視自己的傑作。
    那些閉合的嘴型在晨光下泛著幽藍,像是無數張被縫住的嘴。
    就在這時,門縫裏透出的光突然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極輕的紙張翻動聲,像有人在慢慢撕一本厚書,一頁,兩頁,三頁......
    "走。"周工突然拽住阿彩的手腕往樓梯口跑,"那是殘響在吃記憶,撕一頁,就多個人記起不該記的事。"
    沈默望著他們跑遠的背影,喉結動了動。
    蘇晚螢的手指扣住他的小臂,力氣大得幾乎要掐進骨頭裏:"去地下檔案室,看看那本手記。"
    地下檔案室的黴味更重了。
    沈默從最深處的鐵櫃裏取出那本《自我剖析手記》,封皮還是焦黑的,可內頁已經複原,像是被某種力量重新粘合。
    他翻到素描頁,畫中他舉著解剖刀刺向蘇晚螢的畫麵依舊觸目驚心,但背景裏的鍵盤和街道正在扭曲,逐漸變成一條長廊,盡頭的門牌號是"302"——那是他童年住的房子,七歲前的家。
    "這不可能。"他的聲音發澀,"我七歲前住在403。"
    素描的鉛筆線條突然動了,像有隻無形的手在修改畫麵。
    沈默猛地撕下那頁紙,塞進嘴裏。
    紙張帶著焦糊味,刺得他舌尖生疼。
    吞咽的刹那,一段記憶突然湧進腦海:七歲的他蹲在客廳地毯上,用母親的鋼筆在信紙上寫"爸爸死了",墨跡未幹,父親就從頂樓跳了下來,血濺在樓下的梧桐樹上,和信紙上的字一樣紅。
    "不。"他捂住嘴後退,撞在鐵櫃上。
    真正的記憶裏,父親是在他寫完信三天後才出事的,那時信紙已經被母親鎖進了抽屜。
    可此刻這段新記憶如此清晰,他甚至能想起當時地毯上的絨毛紮著膝蓋的觸感。
    檔案室的通風口傳來風聲,帶著晨霧的濕潤。
    沈默推開厚重的鐵門,看見B9井蓋上的晨霧正在消散,幹涸的水泥表麵浮現出一行倒寫的小字:"你說過的話,會先於事實發生。"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蘇晚螢發來的消息:"手術準備室,七點。"
    沈默望著逐漸亮起來的天空,喉結動了動。
    他摸了摸後頸,那裏不知何時多了道淡粉色的疤痕,形狀像極了那個代表"封印"的古文字。
    走廊盡頭的安全指示燈在閃爍,綠光映在他臉上,把表情切成明暗兩半。
    他低頭看表,六點四十五分。
    該去集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