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演砸了的戲最真實
字數:4204 加入書籤
手術準備室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時,沈默的指尖還殘留著《自我剖析手記》紙張的焦糊味。
他望著門內的景象——白牆被撕去半幅黴斑牆紙,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複印件,全是被篡改的記憶片段:有他童年畫本上被改成"爸爸死了"的塗鴉,有蘇晚螢工作筆記裏突然多出的"瑩"字塗鴉(被她自己用紅筆劃掉的痕跡還在),甚至還有上周解剖室監控截圖,顯示他舉著解剖刀的手正指向空無一人的牆角。
"來了。"阿彩的聲音從器械台後傳來。
她穿著鬆垮的塗鴉衛衣,帽簷壓得低低的,指尖沾著靛藍色漆料——那是她特製的"錯字漆",專門用來覆蓋被篡改的名言。
此刻她正用鑷子夾起一粒米白色碎屑,在玻璃試管口敲了敲:"乳牙是三年前在城隍廟老牆根撿的,裹著清末墮胎女的詛咒。
周工說這東西能當"邏輯毛刺"。"
周工蹲在牆角,聽碑錘在掌心轉得呼呼生風。
他抬頭時,老花鏡片反著冷光:"留縫刻法的道理,毛刺越多,刻出來的字越難被"它"讀順溜。"這位六十歲的碑刻匠此刻像隻蓄勢的老獵鷹,皺紋裏全是緊繃的力道。
沈默的目光掠過蘇晚螢。
她靠在褪了色的手術推床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那裏有一道淡金色的紋路,是與"殘響"共振時才會顯現的痕跡。
此刻她正盯著牆上自己被篡改的筆記,睫毛輕顫,喉結動了動,卻什麽都沒說。
"它靠"完整敘事"進食。"沈默開口時,聲音像手術刀劃過骨麵般冷硬。
他摸出那瓶混著血絲的生理鹽水,玻璃在掌心沁著寒意,"上周解剖的流浪漢,胃裏全是被拚湊的記憶碎片;前天B9井蓋上的倒寫小字,是它在補全"你說的話先於事實"的因果鏈。
它需要一個自洽的故事,越完整,它越強壯。"
阿彩的鑷子"當啷"掉在鐵盤上。
她猛地抬頭:"所以我們要給它喂爛劇本?"
"對。"沈默旋開試管蓋,血絲在鹽水中散開,像團正在融化的紅霧,"這瓶裏有我咬碎銅扣時的血——那是我第一次發現記憶被篡改時的創傷標記;有你的乳牙碎屑——帶著它讀不懂的民間邏輯;還有..."他頓了頓,指節叩了叩試管,"我昨夜在檔案室吞下的那頁素描紙纖維。
它篡改過那頁紙,所以這瓶裏,是我們共同偽造的"集體創傷記憶"。"
蘇晚螢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涼得像解剖室的金屬托盤:"注射之後會怎樣?"
"會疼。"沈默凝視著她眼底的陰影,"但疼是假的。
它靠解析真實情感存活,假痛會讓它的邏輯鏈斷裂。"
阿彩已經捏著針管走過來了。
她的拇指壓在活塞上,指節發白:"我數到三。"
"一。"
蘇晚螢的瞳孔開始擴張,像兩汪被風吹皺的深潭。
"二。"
她的唇動了動,發出一串含混的音節,像是某種方言,又像是被揉皺的舊磁帶。
"三。"
針尖刺入靜脈的瞬間,蘇晚螢的身體猛地弓起。
她的喉嚨裏滾出陌生的詞句,帶著濃重的吳語口音:"小...辰光...快逃...伊借儂腦子...活..."
"是父親的遺言。"小舟的手在胸前快速翻飛,手語映著天花板漏下的光,"但和警方記錄的不一樣。
原來的遺言是"對不起",這次是"快逃"。"這個聾啞少年的額角滲出細汗,他的"感知"能力讓他能觸摸文字裏的情緒,此刻他的指尖正抵著太陽穴,像在按住要炸開的蜂群。
周工的聽碑錘重重敲在床架一角。
金屬回音像被扯斷的琴弦,"哢嚓"裂成幾截。"它在翻譯。"他的聲音沉得像壓在碑下的夯土,"把蘇晚螢的話翻譯成它能理解的敘事邏輯,但假痛的語法...它讀不順。"
沈默的手術刀在左臂劃出三道血痕時,幾乎沒皺一下眉。
鮮血順著肌理滴落,在舊報紙上綻開暗紅的花。
頭條標題"工程師墜樓身亡 其子係現場目擊者"裏,"目擊"二字被血珠暈染成模糊的紅團。
他折報紙的動作很穩,像在折疊解剖報告的複印件,紙船的尖角沾著未幹的血,"它需要"目擊者"這個身份來補全因果鏈。
現在,它拿到的是"他沒看見"。"
三小時後,監控畫麵在手機屏幕上亮起時,所有人都湊了過來。
畫麵裏,流浪狗在井壁旁啃著苔蘚,突然劇烈嘔吐。
胃內容物裏裹著的紙片被雨水衝開,墨跡清晰:"他沒看見。"
"成功了?"阿彩的聲音發顫。
"它在試錯。"小舟的手語突然變得急促,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屏幕上,"城市西邊...有好多"你"。
有的在燒文件時念悼詞,有的拉著蘇小姐說"我愛你",還有個...一直在回頭看鏡頭,眼神像在後悔什麽。
這些畫麵...卡殼了,跳幀了,像壞掉的電影。"他的肩膀劇烈顫抖,最後一個手語是雙手交纏後猛然撕裂——"它想演得更像你,但劇本太爛,演不下去。"
深夜的月光透過破碎的窗欞灑進來時,蘇晚螢是在尖叫中坐起的。
她抓過床頭的炭筆,在牆上瘋狂書寫,字跡從娟秀的小楷逐漸扭曲成狂草,最後竟變成了沈默慣用的瘦金體:"我不是她選的!
我不是!"
筆杆在她指節間折斷的瞬間,她突然愣住。
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像在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沈默走過去,輕輕覆上她的手。
他的掌心還帶著白天傷口的餘溫:"那就讓我們演一出讓它看不懂的結局。"
遠處傳來一聲輕響,像是什麽門閂落下的聲音。
蘇晚螢的鼻尖動了動:"焦味。"
沈默也聞到了。
那縷焦味很淡,卻像根細針,刺進了他記憶裏某個模糊的角落——是檔案室裏手記的焦糊味,是B9井蓋上倒寫的小字,是後頸那道像古文字的疤痕。
"回聲博物館的閣樓。"蘇晚螢突然說。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塊投入深潭的石頭,"我今天整理文物清單時,發現閣樓鑰匙的領用記錄...被劃掉了。"
沈默的手指無意識地摸向後頸的疤痕。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雲遮住,陰影裏,他看見蘇晚螢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顆浸在墨裏的星子。
"明天。"他說,聲音裏帶著某種決絕的溫柔,"我們去看看那扇從未開啟的門。"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回聲博物館的閣樓門正緩緩閉合。
門縫裏飄出的焦味更濃了些,像一根燒盡的引信,隻等著某個時刻,"啪"地炸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