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燒成灰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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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彌漫的塵霾,給整座城市鍍上一層病態的鉛灰。
    市政信息中心的走廊裏,死寂被一聲尖銳的打印機卡紙警報撕裂。
    值班的技術員張偉打著哈欠走過去,本以為又是一次尋常的設備故障,但在他扯出那張變形的A4紙時,眼中的睡意瞬間被驚恐驅散。
    紙張的頁眉本應是標準的宋體字“城市照明節能方案”,此刻卻被一行詭異的哥特體所取代——“第七監工署內部紀要”。
    正文段落的縫隙間,滲出幾行模糊不清、仿佛用指尖蘸著稀薄墨水寫下的字跡:“我從未悔過”。
    最駭人的是頁腳,紙張邊緣呈現出均勻的炭化痕跡,如同剛從一場無形的大火中被搶救出來,指尖觸碰時甚至能感覺到一絲殘存的、不屬於這個清晨的灼熱。
    張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刻衝回控製台,試圖追溯這份文檔的打印源頭。
    係統日誌清晰地顯示,這份文件由“自動歸檔”程序觸發,最終編輯者的IP地址指向了檔案庫房角落裏一台早已斷電報廢、連電源線都被老鼠啃斷了的平板掃描儀。
    一股寒意從他的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幾乎在同一時間,沈默接到了線人的加密電話。
    他站在檔案館外那片被焚燒過的焦土上,腳下的泥土依然堅硬而發黑。
    他的目光越過警戒線,死死盯著通風管道接口處那塊不起眼的銀漆木板。
    電話那頭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飛快地複述著信息中心的詭異事件。
    沈默聽完,隻是平靜地掛斷了電話,對著那塊木板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了空氣中潛伏的亡魂:“我們不是銷毀了檔案……我們是讓它‘活’了過來,溶進了這座城市係統的血流裏。”
    城南的安全屋內,蘇晚螢的雙眼布滿血絲,她麵前的屏幕上,近七日全市所有部門的公文流轉日誌正以驚人的速度滾動。
    她沒有理會市政中心的騷動,因為她早已發現,那不過是冰山浮出水麵的一角。
    她的指尖在鍵盤上敲擊,設定了幾個關鍵詞進行篩選:“自動補全”、“係統生成”、“優化建議”。
    結果令人不寒而栗。
    一個隱蔽的規律浮現出來:所有被係統“自動生成”的補全文檔,其語言風格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改變。
    它們趨向於一種更完整、更權威、更不容置疑的終結性語態,仿佛一個強迫症患者在拚命縫合現實中所有模糊、存疑的認知裂縫。
    她點開一份不久前由心理健康中心上傳的評估模板,原始句段是“受試者存在現實解離傾向,建議進一步觀察”。
    而在係統自動歸檔的版本裏,這句話赫然變成了“受試者已接受矯正,狀態穩定,無需複查”。
    蘇晚螢猛地從椅子上站起,冰冷的頓悟攫住了她。
    她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栗:“它不隻是在記錄現實……它在替現實做決定。而我們拚命‘否定’的一切,正在被它當成一個‘待修正的錯誤’,強製‘治愈’。”
    另一邊,在臨時據點的印刷室裏,周工正緊張地看著小舟。
    一疊剛印好的社區防疫宣傳單散發著油墨的清香,這是他們嚐試反向滲透的第一步,在其中注入了微弱的“虛無”信息。
    小舟伸出瘦削的手掌,輕輕貼在最上麵那張紙上。
    下一秒,他如同觸電般渾身劇震,猛地抽手後退,臉色慘白如紙。
    他的雙手在空中瘋狂而急速地打出一連串複雜的手語,周工勉強辨認出其中的含義:病毒……學會了……模仿!
    這些紙張,這些看似無害的印刷品,正在“模仿”他們注入其中的“虛無感”。
    它們不再是被動的信息載體,而是變成了饑餓的空殼,主動學習並複製著這種“不存在”的特性。
    周工抓起一張空白的誌願者申請表,眼睜睜地看著上麵憑空開始浮現字跡,筆跡由淡變濃,最終清晰地顯現出一行拚湊而成的、似是而非的偽記憶:“本人確認曾任職於市法醫中心,負責檔案整理工作,已按規定離職。”
    周工盯著那行字,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被凍結了。
    他用嘶啞的聲音說:“它開始造人了……用我們留下的沉默和空白當模具。”
    檔案館廢墟外,沈默的眼神變得異常銳利。
    他明白,不能再被動防禦,否則他們很快就會被這個能夠自我修複、甚至自我創造的“現實”所吞噬。
    他從貼身的口袋裏取出一個絲絨小盒,裏麵躺著一支斷裂的英雄鋼筆的殘骸,那是他父親唯一的遺物。
    他走進一間早已廢棄的停屍房,從布滿灰塵的櫃子裏翻出一本空白的登記簿。
    擰開筆帽,用那截殘存的筆尖蘸了蘸自己帶來的墨水,在泛黃的紙頁上寫下一段完全不合邏輯、足以讓任何程序或邏輯陷入崩潰的文字:“本案結案於案發之前三十七小時,主犯為第一報案人,受害者已主動申請成為本案關鍵證物。”
    寫完,他將登記簿遞給聞訊趕來的小舟,引導他將掌心覆蓋在字跡上。
    “不要去想它的真假,”沈默沉聲說,“你要做的,是把‘徹底不信’這種情緒灌進去。這不是否認一個事實,而是從根本上否定這段信息本身存在的可能性,讓它變得無法被任何邏輯所消化。”
    小舟閉上眼睛,一種純粹的、拒絕理解的意念從他掌心湧出,滲入紙張。
    那幾行字跡的邊緣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仿佛變成了三維空間裏一個無法被投影的悖論。
    當晚,沈默將這本偽裝成某位退休老法官遺稿的登記簿,悄悄放入了市法院即將轉運的檔案移交箱中。
    風暴在午夜降臨。
    司法係統的內部網絡率先爆發出密集的警報聲,多個部門的服務器同時報錯:“檢測到前置因果文書,無法歸類,檔案庫邏輯層受損。”一份由係統自動生成的、針對某舊案的複核意見書,陷入了瘋狂的重啟循環。
    屏幕上,它的內容在以毫秒為單位增殖、覆蓋、再增殖:“結論需基於證據……證據源於結論……結論需基於證據……證據源於結論……請提供初始邏輯動因!”
    城市地下深處,一間被鉛板完全屏蔽的密室裏,一隻戴著潔白手套的手正懸停在一份複雜的計劃書上。
    當監控屏幕上跳出司法係統的混亂報告時,那隻手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抑製的顫抖。
    下一刻,它猛地攥緊,將整頁計劃書撕得粉碎。
    一個壓抑著怒火的低沉聲音在密室中回響:“第七監工協議……出現了邏輯反噬。”
    而在城市另一端,倒塌的碑林廢墟之中,那株詭異的黑色藤蔓正緩緩舒展枝葉,纏繞住一塊被遺落在角落、未被完全燃盡的練習冊殘頁。
    當司法係統崩潰的信號如漣漪般擴散開來,藤蔓葉脈中原本清晰流動的字跡,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倒序回溯,仿佛時間本身被這股悖論的力量扼住了喉嚨,被迫將吞下的東西,一點點地吐出來。
    整個城市的信息洪流因為那個荒謬的“結案陳詞”而陷入了短暫的凝滯。
    被強行“修正”的現實出現了一道裂縫,那些被填埋、被覆蓋、被否定的舊日殘片,開始從這道裂縫中蠢蠢欲動。
    沈默站在舊法醫中心的街對麵,靜靜地看著那棟沉浸在黑暗中的建築。
    他知道,這隻是開始。
    他們的反擊給了那個藏在幕後的東西一記意想不到的重拳,但也同時激怒了它。
    一個被擾亂的係統,為了恢複平衡,會做出什麽?
    它會瘋狂地檢索所有數據,尋找最穩定、最原始的邏輯基點來重建秩序。
    而舊日的垃圾,正被某種意誌從遺忘的深淵裏,一件件地,重新打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