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溫度
字數:5943 加入書籤
冰冷的風打著旋,卷起地上腐朽的紙屑,像是城市在舉行一場無人問津的葬禮。
沈默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枚被鑷子夾起的指紋采集卡上,仿佛要將它洞穿。
這枚本該在三年前就隨著他的離職報告一同封存、銷毀的卡片,此刻卻像一個剛從墳墓裏爬出的幽靈,帶著活人的體溫和濕氣,出現在了舊法醫中心門口的垃圾桶裏。
小舟就站在他身後,這個總是沉默如影的少年,此刻的臉色比天邊的殘月還要蒼白。
他伸出手指,極輕地觸碰了一下卡片的邊緣,隨即像被蠍子蟄了一般猛地縮回。
他沒有發聲,但他的雙手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連串急促而驚恐的軌跡。
“它在‘呼吸’。”沈默讀懂了他的手語,自己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小舟的手勢沒有停,反而更加劇烈,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而且,心跳……頻率……和你一樣。”
最後一句話像一柄無形的冰錐,狠狠刺入沈默的神經中樞。
他猛地將卡片舉到眼前,對著路燈昏黃的光暈仔細觀察。
原本早已幹涸固化的黑色油墨,此刻竟真的在極細微地暈染開來,邊緣像是活體組織的細胞壁,貪婪地吸收著周圍空氣中稀薄的水分,甚至是他自己呼出的氣息。
這張卡,這張記錄著他三年前指紋的複印件,正在被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機製遠程“喂養”,從一件死物,變成了一份“活體證據”。
它不再是過去的記錄,而是當下的延伸,一個與他生命體征完全同步的生物信標。
隻要他還活著,這張卡就會一直“活著”,向某個未知的存在精準地廣播他的位置和狀態。
“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裏。”沈默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る的顫抖。
他沒有將卡片扔掉,而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塊絕緣布包裹起來,放入一個金屬盒中。
他知道,簡單地丟棄或摧毀它,恐怕隻會觸發更激烈的反應。
安全的藏身處是一間廢棄的地下印刷廠,空氣中彌漫著油墨和舊紙張混合的黴味。
蘇晚螢坐在唯一一台能用的終端機前,屏幕的幽光映在她專注的臉上。
她敲擊鍵盤的聲音清脆而急促,一行行代碼和規章條例在她眼前飛速掠過。
“找到了,”她終於停下,指著屏幕上一段被高亮標記的文字,聲音裏透著一股寒意,“《城市聯合生物識別信息管理規程》補充條款第七條:任何錄入係統的生物數據,隻要其原始載體未被申請並執行官方注銷程序,係統將默認其處於‘潛在可用’狀態,以備司法複核或特殊安全需求調用。”
她頓了頓,滾動鼠標,調出另一份文件。
“這更糟。你看,就算你的人事檔案被清除,醫保係統裏為你建立的刷臉支付模型依然會保留,門禁係統會持續根據你的曆史數據更新‘潛在通行熱力圖’,甚至連你常去的便利店,它的安防係統都會因為你多次出現而將你的步態特征標記為‘高權重熟客’。”
蘇晚螢轉過頭,看著麵色凝重的沈默和依然心有餘悸的小舟,一字一句地說道:“它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離職了,是不是還活著,甚至不在乎你是不是‘人’。它隻在乎你的數據還能不能‘工作’。對它而言,我們每一個人的生物特征都是一個永不宕機的服務器。我們不是在逃亡,沈默,我們是在對抗整個社會的身份慣性。”
她的結論讓房間裏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這已經不是一場簡單的追捕,而是一場與一個無形、無情、無處不在的龐大係統的戰爭。
在這個係統裏,他們每個人都是一行行代碼,一串串數據,隻要還在運行,就永遠無法真正“下線”。
一直沉默地在角落裏擦拭噴漆罐的阿彩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抬起頭,眼神裏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像是在回憶什麽。
“慣性……”她喃喃自語,“我好像……見過這種東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阿彩站起身,走到牆邊,用手指在積滿灰塵的牆壁上畫了一個方框。
“以前我在天橋下麵塗鴉,那裏新裝了一個人臉識別的公共信息屏。我嫌它礙眼,就用油漆把攝像頭和屏幕上的人臉識別框給塗了。”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結果,第二天我再去看,油漆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係統還升級了,變成了更精確的三維建模,連我塗鴉時戴的口罩輪廓都給分析出來了。”
“那後來呢?”沈默追問。
“後來我火了,就跟它杠上了。”阿彩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我試了很多方法,都沒用。直到有一次,我沒帶塗料,純粹是去跟它耗。我戴上了一副鏡麵反光的墨鏡,然後背對著下午的太陽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個攝像頭前。陽光太強,它無法聚焦我的臉,墨鏡又反射了所有的掃描光線,而我的背影隻是一個靜止的、缺乏信息的黑色剪影。我就那麽站了十分鍾。”
“然後呢?”
“然後,奇跡發生了。”阿彩的眼睛亮了起來,“屏幕上彈出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提示:‘無效幹擾源,目標特征無法歸類’。從那天起,那個攝像頭就再也沒有追蹤過我。隻要我一出現,它就自動把我標記為無效信息,直接忽略。”
她猛然轉過身,看著眾人,聲音因激動而拔高:“我明白了!它不怕我們遮掩,不怕我們躲藏,甚至不怕我們反抗!那些都是可識別、可分析、可應對的‘行為’!它真正害怕的,是‘無意義的存在’!當你既不像一個活人那樣活動,又不像一個死物那樣靜止,當你的信息對它來說毫無價值、無法歸類時,它的算法就會陷入混亂,不知道該把你放進哪個數據庫裏!它就會放棄你!”
阿彩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眾人心中淤積的迷霧。
沈默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他快步走到一張鋪滿圖紙的桌子前,拿起一支筆,迅速地勾畫著什麽。
“失溫……對,不是消除痕跡,而是讓我們的痕跡‘失溫’,讓它失去活體特征,變成係統無法理解的‘瀕死’數據!”
一個全新的策略在他腦中飛速成型。
他立刻帶領眾人行動起來。
在一家早已廢棄的私人診所裏,沈默找到了一台老舊但還能運行的指紋錄入儀。
他從診所的冰箱裏翻出一個冰袋,緊緊握在右手,直到手指的皮膚被凍得麻木、僵硬。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將冰冷僵直的指尖用力按在錄入儀的玻璃板上。
屏幕上生成的指紋圖像,紋路清晰,但邊緣模糊,色澤灰敗,呈現出一種典型的“瀕死組織”才會有的特征。
這份數據被他小心地保存下來,隨後混入了一批真正的醫療廢棄物送檢樣本中,通過一個隱秘的渠道,無聲無息地流入了市疾控中心的自動化數據庫。
係統在進行常規數據比對時,會自動將這份“低溫指紋”與沈默的原始檔案關聯,並將其標記為一次最新的生理狀態更新。
與此同時,蘇晚螢驅車來到郊外她早已廢棄的小學。
在記憶中的那棵大槐樹下,她挖開堅硬的凍土層,將一枚她珍藏多年的、刻有她名字和學號的金屬校徽深深埋了進去。
冰冷的土壤會迅速吸收掉校徽上殘存的任何人體熱量和生物電流,讓它在任何深層掃描中,都隻呈現為一塊無機質的、冰冷的金屬。
在印刷廠的地下室裏,周工,那個沉默寡言的機械師,正用一圈圈細密的銅絲,緊緊纏繞在他慣用的那把刻刀手柄上。
銅絲形成了一個簡易的法拉第籠,能夠在他工作時,有效地幹擾和屏蔽手掌的生物電信號,讓監控係統無法通過微弱的電磁波捕捉到他的持握習慣和操作特征。
而阿彩,則將她的藝術變成了最致命的武器。
她將一種帶有微量放射性的礦物粉末小心翼翼地摻入黑色的塗鴉顏料中。
當夜幕降臨,她在城市的一麵巨大的牆壁上,噴繪出一幅巨大的、抽象的、仿佛正在凋零的翅膀。
在普通人眼中,這隻是一幅充滿末日感的塗鴉,但在無處不在的紅外掃描網絡中,這幅畫作會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類似於“屍體輻射衰減”的能量特征,持續不斷地向周圍的監控設備釋放著“死亡”的假信號。
三日後,城市的神經網絡開始出現微妙的紊亂。
清晨,一個正準備進入地鐵站的男人,在刷臉過閘機時被攔下了。
屏幕上顯示著一行紅字:“認證失敗,目標生理活性低於存活閾值。”男人一臉錯愕,他不知道,他昨天恰好路過了阿彩的那麵塗鴉牆,身上沾染了極其微量的放射性塵埃,被係統誤判了。
同一時間,市中心寫字樓的門禁係統,拒絕為一個高級白領開門,理由是他的指紋呈現“非正常低溫”,而他隻是早上多拿了一會兒冰鎮飲料。
這些小規模的混亂像漣漪一樣擴散,最終匯集到了數據中心。
在無人值守的服務器機房裏,一份由超級計算機自動生成的評估報告,悄然出現在係統後台。
報告的標題是:《關於生物識別模型X07的活性評估與追蹤建議》。
報告內容冰冷而客觀:“……根據近期多渠道采集的數據綜合分析,關聯體X07(沈默)的生物印記正進入不可逆的衰退期,各項生理指標均大幅度低於正常存活閾值,數據模型已失去追蹤價值……建議:終止主動追蹤,檔案轉為‘失活’狀態,作長期封存處理。”
警報解除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然而,在城市另一端,一間深埋於地下的、燈光明亮的密室裏,一隻剛剛摘下黑色手套的手,正撫過一份全新的案卷。
手背上,一道猙獰的舊疤痕突然毫無征兆地裂開,一滴殷紅的血珠緩緩滲出,滴落在案卷的扉頁上。
血珠迅速暈開,浸透紙張,形成了一句扭曲而瘋狂的小字。
“第7號……即將歸位。”
遠處的廢墟之上,風穿過斷壁殘垣,吹動了一根粗壯的藤蔓。
一片焦黃的葉子被吹落,露出了下方被藤蔓緊緊纏繞的、早已風化的水泥橫梁。
在橫梁的內側,一行微雕的銘文在陰影中若隱若現——那正是三年前,沈默親手寫下的那句偽造的結案陳詞。
但此刻,那些字跡已被某種力量反向雕刻,深深地嵌入了水泥之中,如同碑文的底紋。
它像是一場漫長追逐後,勝利者留下的烙印。
又像是一場更深、更黑暗的陷阱,剛剛拉開的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