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名字是條引魂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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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辦公室裏,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將塵埃與不安一並封存。
    沈默的指尖在泛黃的卷宗上緩緩移動,粗糙的紙頁摩擦著皮膚,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回應某種古老的低語。
    他終於找到了那條線,一條貫穿了所有離奇死亡事件的、細微到幾乎不可見的血色絲線。
    每一個死者,無論身份背景,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其全名都被高頻率地、飽含情緒地提及。
    一場激烈的家庭爭吵中,母親歇斯底裏地呼喊著兒子的名字;一次成功的慶功宴上,同事們將功臣的名字一遍遍高聲頌揚;甚至一則尋人啟事,將失蹤者的姓名烙印在城市的每個角落。
    名字,本是人最基本的社會符號,此刻卻成了催命的符咒。
    一股寒意從沈默的脊椎骨縫裏鑽出來,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他想起了這幾天發生的一切。
    專案組的同事們為了方便,總是在電話裏連名帶姓地喊他“沈默”。
    那家地方媒體的報道,標題上明晃晃的“法醫學專家沈某”,雖然隱去了一個字,但在信息爆炸的時代,這與指名道姓無異。
    他一直感覺到的那種被窺伺、被鎖定的灼熱感,在這一刻找到了源頭。
    它不是錯覺,而是“殘響”正在校準它的獵物。
    他幾乎是彈跳起來,抓起電話,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電話接通的瞬間,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要求對方立刻、馬上撤下所有相關報道,不惜任何代價。
    掛斷電話,他沒有片刻遲疑,轉身衝向技術科蘇晚螢的辦公室。
    “晚螢,幫我個忙,急!”沈默的呼吸急促,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用你的權限,做一份行政文件,內容是——我,沈默,因特殊原因已調離本市法醫中心。然後,把它貼在單位的公告欄上。”
    蘇晚螢抬起頭,從一堆散發著樟腦丸氣味的古籍中望向他。
    她的眼神冷靜而敏銳,沒有追問原因,隻是點了點頭。
    “給我五分鍾。”
    就在沈默焦灼等待的間隙,蘇晚螢的目光落回了攤開的一本線裝書上——《銘器誌》。
    她纖細的手指指向其中一則模糊的記載,輕聲念道:“名附於契,則魂有所係;若名散,則影無所依。”
    她抬起眼,看向沈身後的空氣,仿佛能看到那無形的追蹤者。
    “我猜,‘殘響’這種東西,它的存在方式類似於一種社會契約。當一個名字被足夠多的人以足夠強的情緒共識進行‘指認’時,它就獲得了錨定目標的坐標。名字,就是它和現實世界之間的鉤子。”
    她的推論與沈默的發現嚴絲合縫。
    蘇晚螢站起身,表情嚴肅地對在場的所有專案組成員說:“從現在開始,為了安全,我們內部禁止任何人直接稱呼他的名字。所有書麵和口頭交流,暫時用代號‘X’替代。”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麵色蒼白的沈默,試探性地、清晰地說道:“X,你需要休息一下。”
    話音落下的刹那,沈默猛地一震。
    那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仿佛一直緊緊箍在胸口的鐵拷,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脆響,鬆動了一絲。
    那股如影隨形的壓迫感,雖然沒有消失,但確實被削弱了。
    與此同時,物證科的周工推門而入。
    他手裏捧著一塊巴掌大小的石牌,通體灰黑,沒有任何紋路和字跡,邊緣帶著經年累月的磨損痕跡。
    他將石牌遞給沈默,聲音沙啞而沉穩:“真正的避名之法,不在遮掩,而在‘從未擁有’。”
    他解釋道:“這塊石頭,是我從鄉下一個無主孤墳前拿來的。它本不屬於任何墓主,無名無姓,但它曾立於墳前三年,日夜聽風飲露,便也沾了三分陰氣。記住,存在,有時比名字更致命。它沒有名字,但它的‘存在’感足夠厚重,可以幫你混淆那東西的感知。”
    沈默接過石牌,入手冰冷刺骨,仿佛握住了一塊萬年寒冰。
    他依言將其放入解剖服的內側口袋,那股冰涼瞬間貼緊了胸口。
    奇異的是,那種背後傳來的、被注視的灼熱感,竟真的被這塊石頭的陰冷有效地壓製了下去。
    另一邊,負責信息戰的阿彩已經展開了行動。
    她將自己關在機房裏,十指在鍵盤上翻飛,快得幾乎出現了殘影。
    一場精心策劃的“名字汙染行動”在網絡世界悄然拉開序幕。
    數百篇風格迥異、真假難辨的“沈默日記”被匿名發布在各大社交平台上。
    有的記錄了一個人格分裂患者的掙紮,有的充滿了偏執的妄想,甚至有一篇是精心偽造的、邏輯嚴密的自殺遺書。
    緊接著,她雇傭了大量水軍,在本地論壇和貼吧裏掀起了一場關於“法醫沈默是不是替身”的激烈爭論。
    各種陰謀論、身份疑雲、冒名頂替的帖子層出不窮,將“沈默”這個名字徹底拖入了信息的泥沼之中。
    幾天後,一個潛伏在街頭的線人傳來消息:他親眼看到,那個隻在監控和照片中出現的模糊人影,在一個網吧外駐足了很久。
    它隔著玻璃,死死盯著屏幕上那些關於“沈默”身份的爭吵帖子,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不正常地顫抖,仿佛一個程序過載的處理器,正在艱難地消化這些矛盾、混亂的信息。
    行動似乎奏效了。然而,這份短暫的喘息很快被打破。
    專案組的啞女偵查員小舟突然衝進會議室,神色驚恐,雙手在胸前瘋狂地比劃著手語。
    蘇晚螢立刻為她翻譯:“地下通道!牆上的字跡……消失了!”
    眾人心頭一緊,立刻驅車趕往現場。
    那條陰冷潮濕的地下通道裏,原本潦草而瘋狂的塗鴉確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極細、極深的小字。
    那字跡像是用針尖,一筆一劃,帶著巨大的怨念與執著,硬生生刻進水泥牆壁裏的。
    “你說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你是誰。”
    周工拿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仔細觀察著那行字的筆壓軌跡,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這……這不可能。”他回頭看向沈默,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這整段文字的筆壓、頓挫、包括每一個轉折處的肌肉發力模式……都和你的簽名習慣,完全吻合!”
    那東西,不僅在模仿他的名字,更是在模仿他的“存在”本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沈默身上。
    他靜靜地站在那行字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深得像一口古井。
    那句話,像是一把鑰匙,解開了一個更深層次的恐怖真相。
    之前所有的躲避、混淆、汙染,都隻是在隔靴搔癢。
    對方已經繞過了“名字”這個表層協議,開始直接鎖定他的“本質”。
    沈默緩緩地、一言不發地抬起手,摘下了掛在胸前的工牌。
    那上麵有他的照片,他的名字,他的職位——這是他作為“沈默”這個社會人,最直接、最官方的證明。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隻周工給的打火機,動作平穩地打著了火。
    橙黃色的火焰舔上塑料卡片的邊緣,迅速將其吞噬。
    照片開始扭曲,名字變得模糊,最終化為一團焦黑。
    就在火焰升起,工牌徹底失去形體的那個瞬間,從城市遙遠的某個未知角落,猛然傳來一聲非人的、淒厲的嘶吼。
    那聲音充滿了不甘與暴怒,仿佛某種精密的確認機製被強行中斷,引發了劇烈的係統崩潰。
    火焰在沈默的瞳孔中跳躍,映出他冷靜到近乎冷酷的麵容。
    他終於明白了。
    名字,隻是打開他這扇門的一把鑰匙。
    當鑰匙失效時,那個東西選擇了更直接的方式——憑著它對“沈默”這個個體的認知,強行定義他,鎖定他。
    他贏了這一回合,卻也徹底暴露了對方的攻擊邏輯。
    工牌隻是一個開始,一個微不足道的符號。
    構成“沈默”這個人的,遠不止這些。
    他低頭看著自己因為常年握手術刀而布滿薄繭的雙手,看著腳下積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成型。
    要想真正擺脫它,就不能隻銷毀外部的符號。
    他必須在那個東西根據記憶碎片重新拚湊出“他”之前,搶先一步,親手拆解構成自己存在的所有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