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當你不記得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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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化作一道冰冷的指令,瞬間貫穿了沈默的神經末梢。
行動幾乎是與思維同步開始的。
他沒有絲毫猶豫,抓起桌上的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冰冷而精確地滑動。
相冊裏,每一張承載著笑聲、陽光與過往溫度的照片,都在長按後的“刪除”選項中化為虛無。
家庭合影、旅行風景、與蘇晚螢偶然拍下的模糊側臉……所有定義“沈默”這個社會身份的視覺坐標,被他一一抹除。
緊接著,他從書架最深處抽出一隻塵封的鐵盒。
裏麵是他多年來積攢的私人筆記,那些不對外公開的、關於疑難案件的零散思緒,以及偶爾記錄下的夢境與自我剖析。
他沒有重讀,隻是將它們一疊疊丟進壁爐,劃開火柴。
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紙張,墨跡在高溫中扭曲、卷曲,最後化作一縷縷夾雜著油墨味的黑煙,消散在夜色裏。
他看著那跳動的火光,仿佛在觀看一場自我的火葬。
做完這一切,他返回法醫中心,穿上那件熟悉的白大褂。
這一次,他的目標是那些冰冷的、客觀的屍檢報告。
他調出自己經手的所有檔案,一份份重新審閱。
凡是出現“我認為”、“我推斷”、“根據經驗判斷”這類帶有強烈個人印記的詞句,他都用最嚴謹、最沒有人情味的客觀陳述句式替換。
他的筆跡在修改液的覆蓋下,變成了一種去個人化的、如同機器打印般的工整。
這不僅是在修改文件,更是在閹割自己的職業本能,將那個充滿洞見與直覺的“神探法醫沈默”,改造成一個隻會記錄數據的無名工具。
工作進行到後半夜,解剖室裏隻剩下他一人。
空氣中彌漫著福爾馬林與消毒水混合的、讓他安心的氣味。
鬼使神差地,他躺上了那張冰冷的不鏽鋼解剖台,雙手交疊於腹部,閉上了眼睛。
他開始在腦海裏模擬一場對自己的屍檢。
從衣物檢查,到體表檢驗,再到開顱剖腹……每一個流程都清晰無比。
最後,他從解剖台上坐起,走到辦公桌前,在一張空白的死亡報告單上,用顫抖卻不失力度的筆跡寫下結論:“男性,約40歲,職業不明,死因待查。”當他低聲念出這行字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恍惚感攫住了他。
一瞬間,他竟分不清自己是執筆者,還是躺在台上的那具等待查驗的冰冷軀體。
這究竟是一份冷靜的描述,還是一個即將應驗的預言?
蘇晚螢敏銳地察覺到了沈默的變化。
這幾天,他的眼神越來越空,那種屬於活人的神采正在一點點剝離,仿佛他的靈魂正從內部向外抽離,隻留下一具名為“沈默”的軀殼。
她心中警鈴大作,從一個古樸的錦盒中取出一枚隻有指甲蓋大小的銅鏡殘片。
這是早年家族修複一批戰國文物時,意外發現的邊角料,據說此物不照實體,隻照“未定之形”,能映出一個人靈魂最根本的樣貌。
她沒有聲張,隻是悄悄將這枚殘片安置在沈默從休息室返回解剖室的必經之路上,一處窗台的盆栽後麵。
當晚,月光如水銀般斜斜地灑進走廊。
沈默的身影準時出現,步伐平穩,目不斜視。
就在他經過窗台的那一刻,月光恰好照亮了那枚銅鏡殘片。
鏡中映出的,並非一個清晰的人影,而是一團混沌模糊的霧氣,沒有五官,沒有輪廓,甚至連基本的人形都難以分辨,仿佛一團隨時會散開的能量聚合體。
然而,走廊裏的沈默卻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他甚至沒有朝窗台瞥上一眼,徑直走了過去,仿佛早已放棄了確認自己究竟是誰,或者說,是什麽模樣。
周工的身影在黎明前出現,帶來了最後一道希望。
他攤開手心,裏麵是一枚光滑的符石,與以往那些刻滿符文的石頭不同,這塊石頭通體溫潤,雙麵皆無任何刻痕,如同一塊被溪水衝刷了千年的鵝卵石。
“祖師爺說,最高明的留縫,不是把縫藏起來,而是讓縫本身就不存在。”周工的聲音壓得極低,充滿了敬畏與緊張,“你要做的,不是變成別人,而是變成‘沒人’。一個絕對的、不與任何因果牽連的‘空’。”
沈默接過那塊原石,能感到一種奇異的、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冰涼。
他依言將石頭放在舌下含住。
那一整夜,他未曾合眼,舌下的石塊仿佛一個黑洞,不斷吸食著他口腔中的津液,也吸食著他腦海中最後的記憶殘渣。
第二天清晨,當他將石頭吐出時,石麵變得異常濕潤,原本光滑的表麵上,竟隱約浮現出一圈極淡的、螺旋狀的指紋。
那指紋的紋路纖細而詭異,完全不像任何人類所留下的痕跡。
同一時間,在城市的另一端,阿彩正在對她那麵巨大的塗鴉牆進行最後一次修改。
她用滾筒蘸著厚厚的白色塗料,將之前繪製的所有人像、符號全部覆蓋,隻留下了大片刺眼的空白色塊與幾道斷裂的黑色線條。
在牆體最中央,她用熒光漆寫下了一組邏輯悖論,字體歪斜而急促:“此處無人存在”、“你正在閱讀這句話”、“以上皆假”。
當夜,地下通道的監控忠實地記錄下了詭異的一幕。
那個模仿沈默的人影再次出現,它站在牆前,麵對那組悖論語句,長久地一動不動,仿佛一台陷入死循環的計算機。
幾分鍾後,它突然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猛地抬起雙手,瘋狂地抓撓自己的麵部。
它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膚,似乎想要撕掉一張看不見的、不屬於自己的臉。
最致命的警示來自於小舟。
他衝進法醫中心,雙手因為恐懼和急切而劇烈顫抖,飛快地用手語比劃著。
地下通道的牆麵上再次出現了字跡,但這一次不再是威脅或挑釁,而是一段完整的、私密的獨白式回憶——那正是沈默十歲那年,第一次跟隨父親看見解剖台上的屍體時,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與好奇。
那段文字的筆跡工整清晰,卻又帶著一種孩童般的、刻意模仿的笨拙。
這個消息讓在場的所有人如墜冰窟。
對方已經不滿足於模仿外表和行為,它開始竊取、甚至“成為”沈默最核心的記憶。
這意味著,沈默的自我清除速度,已經跟不上對方拚湊“他”的速度了。
就在眾人震驚與絕望之際,沈默卻異常平靜。
他緩緩轉過身,沒有理會小舟的警示,徑直走向解剖室。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從器械盤裏拿起一把嶄新的手術刀,刀鋒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寒芒。
他沒有絲毫猶豫,左手握拳,右手持刀,輕輕在自己左手的虎口處劃開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
鮮血立刻湧了出來,殷紅的血珠順著皮膚滾落。
他走到檔案登記簿前,將流血的手懸在上方,平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從今天起,我不是沈默。我隻是……正在工作的法醫。”
話音落下,一滴飽滿的血珠恰好滴落在登記簿的姓名欄上,瞬間浸開,將“沈默”兩個字徹底覆蓋,形成一片混沌而刺目的紅斑。
窗外,一陣狂風毫無征兆地卷起,將那片被蘇晚螢留在窗台、寫著“回頭”二字的焦葉吹上半空。
葉片在風中急速翻滾,葉脈上那兩個墨黑的字跡,在抵達最高點時,砰然碎裂,化作無數黑色的飛灰,徹底消散於無形。
解剖室裏恢複了死寂。
沈默站在原地,左手的傷口仍在滲血,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空洞地投向前方那張剛剛模擬過自己死亡的解剖台。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所有的聲音、色彩和情感都已遠去。
他成了一座孤島,一座被自己親手清空了所有生靈與痕跡的孤島。
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那個竊取他一切的“東西”,登上這座為它準備的、空無一物的島嶼。
時間,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隻剩下冰冷器械的反光,和空氣中越來越濃重的、消毒水與血混合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