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最怕的不是……成你

字數:5120   加入書籤

A+A-


    大腦皮層的過度興奮與疲憊後的補償機製,讓這個清晨顯得格外不真實。
    沈默睜開眼,天光已經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上投下一道刺目的亮線。
    他有多久沒有一覺睡到天亮了?
    三個月,或許更久。
    自從他能“聽見”那些殘留的情緒與記憶,深度睡眠就成了一種奢望。
    然而,讓他心悸的並非這久違的安寧,而是那個夢。
    夢境的清晰度堪比最高規格的影像資料。
    他看見“自己”站在冰冷的不鏽鋼解剖台前,身上是纖塵不染的白大褂,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神情專注而冷靜。
    那雙手,骨節分明,動作精準得如同機器,正在處理一具浮腫變形、來曆不明的屍體。
    夢中的他,沒有常人麵對腐敗屍骸時的任何生理不適,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他一邊解剖,一邊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語調記錄著:“死者心包積液,呈暗紅色,初步判斷為銳器穿刺導致的心髒破裂,但體表無明顯創口,疑似……”
    醒來後,沈默幾乎是憑借本能抓過床頭的筆記本和筆,想要記下這詭異的夢。
    可當筆尖落在紙上,寫下“心包積液”四個字時,他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這字跡……工整、冷峻,帶著一種絕對的理性與克製。
    和他夢裏那個“自己”在記錄本上寫下的字跡,一模一樣。
    他呆呆地盯著紙上那行字,又看了看自己因為長期握筆而略顯粗糙的手指,心中竟升起一絲荒謬到極致的羨慕。
    如果……如果真的有另一個“我”,能代替自己去麵對那些汙穢、痛苦與瘋狂,能永遠保持冷靜,永遠不會被那些“殘響”所侵蝕,那該有多好……
    這個念頭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在他心湖中激起萬丈波瀾。
    就在這一刹那,坐在他對麵沙發上,整夜未眠的蘇晚螢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一閃而過的鬆懈。
    她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一枚僅有巴掌大的銅鏡殘片,決絕地拍在桌上。
    清晨的陽光斜斜照在鏡麵上,折射出一片朦朧的光暈。
    鏡中,兩個模糊的人影交疊在一起:一個僵立不動,輪廓正是沈默;而另一個,正從他身後緩緩伸出手,仿佛要將他徹底覆蓋、吞噬。
    “它不是隻想取代你,”蘇晚螢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如針,“它是想成為你內心深處渴望成為的樣子——一個不用感受痛苦,不必糾結於抉擇,永遠絕對理性的怪物。”
    沈默猛地驚醒,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他“砰”地一聲合上筆記本,指節因為用力而攥得發白,發出咯咯的輕響。
    沒過多久,周工也來了。
    他風塵仆仆,神情凝重,手裏拿著一個用火漆密封的牛皮紙信封。
    他將信封推到沈默麵前,裏麵除了一封泛黃的信箋,還有一張空白的符紙。
    “師門有訓:當影欲代形,勿斬其影,先問己心是否已願退場。”周工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帶著歲月的厚重感,“那個東西的力量,源於你自身的動搖。你若有一絲一毫想要放手的念頭,它就能借力成真,徹底占據你的軀殼。”
    沈默沉默地看著那張符紙,良久,他拿起它,毫不猶豫地貼在了自己左胸,心髒的位置。
    他閉上眼睛,將全部感知沉浸下去。
    刹那間,無數個聲音在他耳邊炸開,那些聲音溫柔、體貼,充滿了誘惑。
    “你可以休息了……”
    “這一切太苦了,交給我來繼續……”
    “你真的太累了,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這些話語像最溫柔的搖籃曲,精準地擊中了他內心最柔軟、最疲憊的角落。
    他幾乎就要動容,那緊繃了數月的神經差一點就要徹底鬆懈下來。
    就在意識即將沉淪的最後一刻,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烈的刺痛與滿口的血腥味瞬間將他從那溫柔的陷阱中拽了出來。
    清醒過來的沈默,眼中再無一絲猶豫。
    兩天後,一場由阿彩精心策劃的“認知反噬”實驗在全市範圍內悄然展開。
    城市的大街小巷,電線杆與公告欄上,都貼上了一份尋人啟事。
    照片用的是沈默的證件照,但上麵的名字卻赫然寫著“張默”,職業是“城南中學化學教師”,失蹤原因則是“因長期精神壓力過大,於日前離家出走”。
    與此同時,社交平台上開始流傳“市局法醫沈醫生疑似精神崩潰”的謠言,甚至附上了一張偽造得足以亂真的精神疾病診斷病曆截圖。
    輿論開始發酵,而團隊的所有人都在等待。
    他們賭的,是那個“完美理性”的投影,絕不可能容忍自己被定義為一個“失敗者”。
    果然,第三天淩晨的監控錄像中,一個與沈默一模一樣的人影出現在了一張尋人啟事前。
    它靜靜地站了很久,然後突然伸出手,動作狂暴地將那張印著“張默”的海報撕得粉碎。
    那動作裏,充滿了被羞辱的憤怒與不甘——一個中學教師?
    精神壓力過大?
    這簡直是對它“完美”形象的最大侮辱。
    實驗成功了,它有情緒,有弱點。
    但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
    地下通道的牆壁上,出現了新的字跡。
    小舟作為團隊裏感知最敏銳的人,冒險上前觸摸。
    他的指尖剛剛觸及那冰冷的牆麵,整個人便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猛地跪倒在地。
    他臉色慘白,無法說話,隻能用雙手在空中瘋狂地比劃著。
    蘇晚螢最先讀懂了他的手語:“它在哭……但它不是傷心……它是在恨……它恨你為什麽不肯把這具身體、這段人生,徹徹底底地交出來!”
    眾人心頭一凜,連忙看向牆上。
    那新刻下的內容,不再是案件的線索,而是一句溫情脈脈的話,一句沈默永遠也忘不了的話——“兒子,別太較真,活得輕鬆點。”
    這是他父親臨終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字跡工整雋秀,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近乎貪婪的溫柔。
    它在模仿他父親的口吻,勸他“放手”。
    看到這行字,沈默反而徹底平靜了下來。
    他緩緩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向解剖室深處的儲物櫃。
    他從裏麵取出一瓶標簽已經微微泛黃的福爾馬林,然後從口袋裏拿出那枚曾被他含於舌下、作為感知“殘響”媒介的無痕原石。
    他擰開瓶蓋,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
    他看著手中的原石,那曾是他最強大的武器,也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現在,它也成了那個“影子”與他連接的橋梁。
    他冷冷地開口,像是在對那塊石頭說話,又像是在對那個潛藏在暗處的“自己”下達最終通牒:“從現在起,我不再夢見我自己。”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鬆開手。
    原石墜入黏稠的福爾馬林液體中,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隻是緩緩沉向瓶底。
    液體中,細微的氣泡從石麵上升起,而在那光滑如鏡的石麵上,一個輪廓模糊的圖案漸漸浮現——那是一雙緩緩睜開的眼睛。
    整個世界,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安靜了下來。
    沈默轉身走出解剖室,回到了自己那間堆滿案卷的辦公室。
    他拉開椅子坐下,目光掃過桌上那一疊疊厚重的卷宗。
    過去,他追逐的是死者留下的“殘響”,而現在,他意識到,有一個更危險的“影子”一直跟在自己身後。
    他從最底層抽出一本封麵已經磨損的黑色硬殼本,上麵用燙金字體印著三個字:《殘響錄》。
    這是他所有特殊案件的總集,記錄著他踏入這個領域的起點。
    他靜靜地凝視著封麵,那雙因劇痛而清明的眼睛裏,一種全新的、冰冷而鋒利的光芒正在凝聚。
    他翻開本子,掠過那些熟悉的案件標題,最終停在了空白的第一頁上。
    他擰開鋼筆的筆帽,筆尖懸停在紙張上方。
    是時候,為這一切,下一個新的定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