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你不是在逃命

字數:4563   加入書籤

A+A-


    解剖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膠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稠的阻力。
    沈默坐在那張冰冷的不鏽鋼解剖台中央,雙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麵前那份被他自己修改了無數次的屍檢報告。
    那行字跡——“男性,約40歲,職業不明,死因待查”——像一道魔咒,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了整整十七遍,每一個字都化作尖銳的鋼針,刺探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連續三日未眠,他的精神已經繃緊到了極限。
    也正是在這種極限狀態下,他開始察覺到某種詭異的規律。
    當他試圖用客觀、抽離的思維去分析案情,刻意避免使用“我”這個字眼時,走廊外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便會隨之減弱,仿佛一個悄然退去的窺探者。
    然而,一旦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過去——那個潮濕的雨夜,母親溫柔的哼唱;第一次拿起解剖刀時,掌心冰冷的觸感與抑製不住的顫抖——走廊盡頭的黑暗中,便會準時傳來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指甲刮擦水泥牆麵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某種饑餓生物在磨礪爪牙,充滿了貪婪的期待。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
    “死者……”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走廊安靜了。
    “我想起了……”念頭剛起,尖銳的“刺啦”聲便瞬間貼近了門板,仿佛就在他耳邊。
    恐懼、憎惡、迷茫,這些情緒交織成一張巨網,而他就是網中央那隻徒勞掙紮的飛蟲。
    他終於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得出了那個讓他渾身冰冷的結論:他的恐懼,他的記憶,他關於“沈默”這個身份的一切認知,都是滋養門外那個未知之物的養料。
    它在吞噬他的“自我”。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蘇晚螢正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動著一本泛黃的古籍。
    書頁邊緣被蟲蛀得殘破不堪,散發著陳年紙張與樟腦混合的氣味。
    這是蘇家的傳家之物,《銘器誌·補遺》,裏麵記載了無數不為人知的詭異現象與應對之法。
    她的指尖停在一處字跡模糊的段落上,借著台燈的光,辨認出那幾個關鍵的字:“偽亡者,不避影,反引之入室,飼以虛名,耗其執念。”
    她瞳孔驟然一縮,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重重迷霧。
    一直以來,他們的思路都錯了。
    麵對這種名為“殘響”的寄生性存在,躲藏和壓抑隻會讓它更加饑渴,從而更瘋狂地攫取宿主的存在感。
    真正安全的做法,不是讓自己變成一片空白,而是主動製造一個更大、更空洞的“假我”,像投放巨量餌料一樣,讓它吃到撐死!
    她立刻抓起電話,聲音裏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激動:“沈默,聽我說,不要再抗拒你的名字和過去了!恰恰相反,你要擁抱它,但要用一種全新的方式!”
    另一邊,被稱為“周工”的老匠人正沉默地站在自己的工作室裏。
    他麵前擺著一塊厚重的青石板,這塊石頭跟隨他多年,卻從未刻上一個字。
    此刻,他手持鋼鑿,沒有勾勒任何字形或圖案,而是在石板表麵鑿出無數道極其細微、毫無規律的裂痕。
    這些裂痕彼此交錯,卻又巧妙地互不連接,形成一種繁複而無序的紋理。
    “這叫‘無義之紋’。”他頭也不抬地對身邊的阿彩解釋,聲音沉穩如山,“就像一個謊言,如果裏麵摻了太多無關緊要的真話,反而會變得比真理更可信,也更令人迷惑。它什麽都不是,但它又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他提議,將這塊石板悄悄置於沈默在解剖室常坐的位置正下方。
    它將成為那個“虛假存在”的地基。
    當“殘響”試圖定位沈默這個存在的錨點時,它會被這塊充滿了混沌信息的石板所吸引,誤以為這裏就是核心,從而將大部分精力耗費在一個徹頭徹尾的空殼上。
    得到指令的阿彩則在單位的地下通道裏忙碌了一整夜。
    她放棄了之前那些帶有明確指向性的符號,轉而用噴漆罐重繪了整個塗鴉陣列。
    這一次,牆壁上所有圖像的中心,都被一個巨大而空白的人臉輪廓所取代。
    而在輪廓周圍,她瘋狂地噴塗上大量雜亂無章、彼此衝突的信息:早已過期的超市廣告,未來一周的天氣預報,農貿市場的菜價清單,甚至還有幾段從網絡小說裏抄來的、毫無關聯的打鬥描寫。
    在整個塗鴉牆最中央,她用一種不斷塗改、層層疊加的方式寫下一行字:“他是誰?——不重要。——也許死了。——反正不是我。”字跡潦草,新舊交疊,仿佛一個精神分裂者在與自己對話。
    當晚的監控錄像捕捉到了詭異的一幕。
    那個一直徘徊在走廊裏的人形黑影,第一次長時間地停駐在這麵牆前。
    它沒有再發出刮擦聲,也沒有再靠近解剖室,隻是靜靜地站著,身體時不時地劇烈抽搐一下,仿佛一台被灌入了億萬字節垃圾代碼的電腦,正在強製解析一團無法理解的混沌數據,瀕臨崩潰。
    計劃的最後一步,也是最危險的一步,由沈默親自執行。
    他換上了那件濺有早已幹涸血跡的舊解剖服,那是他剛入職時穿過的,承載了他最多的職業記憶。
    他沒有躲在解剖室,而是昂首走進了單位人來人往的大廳。
    時間是上午九點,同事們正忙碌地穿行。
    他故意在大廳中央的公告欄前停留了整整十分鍾,讓足夠多的人看到他。
    然後,他走到前台,拿起一份空白的器械交接單,當著多名同事的麵,開始填寫。
    表格內容完全是偽造的,但他寫得一絲不苟。
    最後,在簽名欄,他握著筆,一筆一劃,清晰而用力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沈默。
    在他落筆的瞬間,一種熟悉的、被惡毒目光注視的灼熱感陡然暴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那感覺如同一條劇毒的藤蔓,順著他的脊椎飛速纏繞而上,要將他的骨頭一寸寸勒斷。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後背。
    但他沒有逃,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恐懼。
    他緩緩放下筆,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直直地對上了大廳角落裏那個閃著紅點的監控攝像頭。
    他知道,“它”正在看著。
    他對著鏡頭,用一種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周圍幾個人都聽清的音量,清晰地說道:“我回來了。”
    話音落下的刹那,整棟法醫大樓的燈光開始瘋狂地忽明忽暗,電流發出“滋滋”的哀鳴。
    所有人的電腦屏幕同時黑屏,又在下一秒亮起,閃爍著無意義的亂碼。
    一股陰冷的風從緊閉的門窗縫隙中灌入,吹得紙張嘩嘩作響。
    而在那條剛剛被阿彩畫滿塗鴉的地下通道深處,冰冷的水泥牆麵上,一行新的字跡憑空出現,仿佛是用指甲混著血淚刻上去的,筆跡狂亂扭曲,充滿了不解與暴怒:
    “你說你是你……那你為什麽不怕我?”
    這行字跡浮現之後,大樓裏所有異常的現象瞬間平息了。
    燈光恢複了穩定,電腦屏幕也變回了正常的桌麵。
    那股陰冷的風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沈默依舊站在原地,但那條纏繞在他脊椎上的毒藤,那股如影隨形的灼熱視線,也隨之消失了。
    並非減弱,而是徹底地、幹淨地消失了。
    持續了七十二小時的巨大壓力驟然抽離,留下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近乎令人眩暈的空曠與寧靜。
    周圍同事們的驚呼和議論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變得模糊不清。
    整個世界,在他的感知裏,第一次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