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它哭的時候…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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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被撕裂的痛楚遠超肉體,一端沉入冰冷堅硬的物質世界,另一端則被拋入時間的洪流,逆流而上。
童年午後,母親輕柔地喚他“默兒”,那聲音帶著陽光曬過被褥的暖意;醫學院裏,第一次戴上無菌手套,乳膠緊繃在指關節上的觸感,清晰得仿佛昨日;檔案室的深夜,蘇晚螢為了尋找線索劃破掌心,他為她包紮時,指尖觸及溫熱血液的微弱刺痛……這些曾構成“沈默”這個存在的基石,此刻正以驚人的速度剝離。
它們不再是他的記憶,而變成了展覽櫃裏冰冷的標本,被一道無形而高維的視線冷漠地檢視、歸檔。
他陡然清醒,那不是“殘響”在貪婪地讀取他,而是他自己,正在用最決絕的方式,主動焚毀掉所有可被識別為“沈默”的身份痕跡。
跪坐在天井邊緣的蘇晚螢,雙手死死按住那麵劇烈震顫的銅鏡殘片。
月光下,鏡麵不再映出模糊的人影,而是分裂成一幅詭異的動態畫麵。
左側,是沈默閉目安詳的軀體,靜臥在解剖台上,仿佛隻是沉睡;右側,則是那道透明的人影,正極度扭曲地張大嘴巴,發出無聲的尖叫。
從它口中噴湧而出的,不是聲音,而是一串串迅速褪色的老照片、泛黃的病曆卡、磨損的工牌複印件……那些構成沈默社會身份的物證,此刻如同內髒般被活生生從虛無中抽出,暴露在空氣裏。
蘇晚螢的心髒猛地一沉,她瞬間明白了沈默的瘋狂計劃——他不是在消滅“它”,他是在獻祭自己,把自己變成一個絕對意義上的“空容器”。
他要逼迫那個隻能依靠模仿和寄生存在的“殘響”,為了填滿這個完美的容器而徹底顯形,從而暴露其無法被模仿的本質核心。
她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咬破食指,用殷紅的鮮血沿著冰冷的鏡緣,迅速畫下一個閉合的圓環。
血跡在月光下泛著暗光,她對著鏡中沈默的影像,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別回來……你現在隻是過程,不是結果。”
周工握著刻鑿的右手,抑製不住地微微發抖。
他祖輩世代刻碑,畢生所學皆為封存亡魂,鎮壓邪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要用上那門禁忌的“留縫刻法”,為一團由執念凝聚而成的偽生命“接生”。
他死死盯著符陣中央,看見一道道裂縫中正絲絲縷縷地滲出淡灰色霧氣,那是沈默被剝離的生命信息。
陣法上的每一道刻痕,此刻都像嗷嗷待哺的雛鳥,貪婪地吸收著霧氣中的碎片——姓名、指紋、聲紋,甚至是他思考時習慣性皺眉的細微角度。
周工比任何人都清楚,當最後一道預留的縫隙被這些信息填滿時,“殘響”就將完成從“模仿”到“替代”的終極躍遷,一個擁有沈默一切社會特征,卻毫無靈魂的完美贗品將會“誕生”。
而唯一能斬斷這一過程的,就是讓這陣法本身拒絕圓滿。
他眼中厲色一閃,猛然抬手,手中刻鑿如一道閃電,精準地在陣法中心輪廓的咽喉部位,劃開一道逆向的深刻裂口。
金石交擊聲刺耳,他壓低聲音,如同對那即將成形之物低喝:“生門即死穴,你要它成形,就得先讓它嗆著出生!”
阿彩像隻壁虎般攀在牆頭,屏息凝神地看著下方。
她親手繪製的熒光人影,在符陣被徹底激發後,不再是死物,而是開始緩緩蠕動,仿佛真的被賦予了意誌。
她本以為自己將見證一場詭異的加冕,一個新王的誕生,卻沒想到目睹的竟是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分娩。
那道透明的人影,正從沈默麵部的輪廓上,一寸寸地剝離、蛻下,如同蛇蛻。
每一寸新生的“皮膚”,都精準複刻著公眾認知中“沈默法醫”的特征:一絲不苟的白大褂折痕,推理時習慣性推扶眼鏡的細微動作,在案卷上批注時那龍飛鳳舞的筆跡。
一個完美的複製品即將站起。
但就在這時,阿彩注意到了那致命的異樣:那個複製品的雙眼,自始至終都緊緊閉著,未曾睜開。
而解剖台上,本該被抽空一切的沈默,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來越深,越來越濃。
她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抓起身邊最後一罐熒光噴劑,不顧一切地朝著空中補寫下一行扭曲的新字:“誰規定,死胎不能反噬產道?”
那行字在夜色中閃著不祥的幽光,仿佛一道敕令。
話音未落,符陣中央那團原本正被陣法吸收的灰色霧氣,驟然間仿佛被一股更強大的引力捕捉,猛地倒卷而回,化作一道灰色的龍卷,盡數湧入了解剖台上沈默微微張開的口中!
“不好!”小舟一直用雙手緊貼著地麵,他聽不見聲音,卻能通過掌心“觸摸”到從陣法核心傳來的劇烈震顫。
那不是痛苦的掙紮,而是一種近乎歡愉的、極致的痙攣,就像一個被餓了千百年的怪物,終於吞下了它夢寐以求、最契合的祭品。
他驚恐地抬起頭,衝著眾人瘋狂地比劃著手語:沈默的身體在吸收“殘響”!
眾人愕然之際,蘇晚螢已然第一個反應過來,她一個箭步衝上前,不顧一切地伸手探向沈默的鼻息。
沒有呼吸。
徹骨的冰涼順著指尖傳遍全身。
她顫抖著,強迫自己翻開沈默的眼皮——瞳孔已經完全擴散,角膜表麵也出現了輕微的渾濁。
這是再明確不過的臨床死亡征兆。
天井中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風聲嗚咽。
可就在這片代表著終結的死寂之中,解剖台上那具“屍體”的右手,竟緩緩地、沉穩地抬了起來。
食指在空中,不帶一絲煙火氣地虛點了三下。
一下,兩下,三下。
那正是沈默過去在無數個案發現場,標記出最關鍵證據時,雷打不動的習慣性動作。
周工目睹此景,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踉蹌著向後退了兩步,一屁股跌坐在地,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它沒死。是他吞了它。可是現在,哪個才是吞的那個?”
風掠過天井,吹散了最後一縷灰燼。
牆上,阿彩留下的字跡被夜露浸潤,竟像是活了過來,墨色暈染開,浮現出一排全新的、仿佛用鮮血寫就的筆觸,隻有一句話:
“謝謝你,讓我活成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