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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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盤腿坐在廢墟的瓦礫上,把那本燒焦的手冊平放在膝蓋上。
他沒有急於翻開,而是將一卷繃帶仔細地纏在左手上,徹底隔絕了皮膚與封皮的任何可能接觸。
他抬起右手,用食指抹去因幹燥空氣從鼻腔滲出的血跡,然後握緊了那把用人骨磨製的短刀。
刀尖蘸取了指尖的殷紅血液,卻並未落下,而是在距離紙麵約一厘米的空中,緩慢而精準地虛畫著一個繁複的符號。
他的腦海中,第七具屍體指甲縫裏殘留的纖維成分分析報告正一字一句地浮現。
那是一種早已停產的上世紀特種檔案紙,其最詭異的特性便是遇血激活——並非顯現文字,而是激活紙張纖維中潛藏的墨跡。
他由此推斷,這本手冊正是用同種紙張製成。
所謂的“書寫”,或許根本不是一種創造性的表達,而是一種喚醒,用生命信息去激活紙張中早已預埋好的殘響指令。
他放棄了直接落筆的念頭。
骨刀的尖端懸停著,一滴將落未落的血珠在重力與表麵張力的對抗中微微顫動。
他在空中描摹的,是一個在他們內部被稱為“閉眼”的符號,代表著拒絕與屏蔽。
他試圖以這種方式,與係統進行一次非接觸式的對話。
數息之後,預想中的文字並未出現。
手冊的焦黑表麵反而像平靜的湖麵被投入石子,泛起一圈無聲的漣漪。
緊接著,一行由內向外反向生成的文字清晰地凸顯出來:“檢測到規避行為……啟動替代輸入協議。”
沈墨心中一凜。
係統察覺到了他的抵抗,並且,它正在準備征用他身體的其他感官通道,進行一次強製性的信息灌輸。
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蘇晚螢用撬棍費力地掀開了電報局地下控製室那扇沉重的鉛封門。
一股陳年油墨、鐵鏽與黴菌混合的複雜氣息撲麵而來,嗆得她幾欲作嘔。
她沒有絲毫猶豫,迅速摸出一支銀漆筆,借著手電筒的光,在布滿灰塵的牆麵上飛快地劃出了阿彩留給她的那個倒置人形圖。
圖案完成的瞬間,頭頂忽明忽暗的應急燈劇烈閃爍起來。
銀漆圖案的邊緣,竟詭異地滲出暗紅色的粘稠液體,仿佛牆壁在流血。
那液體不受重力影響般,順著牆體的裂縫,精準地流入角落裏一台老舊的穿孔帶讀取機中。
塵封已久的機器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竟自動運轉起來,緩緩吐出了一段打滿孔洞的紙帶。
蘇晚螢立刻將其取出,浸入隨身攜帶的一小瓶顯影液中。
紙帶上,一行清晰的經緯坐標迅速浮現——指向城南停屍房的地下三層。
那裏,本應是一個早已廢棄的冷藏庫,但內部情報顯示,它在近期悄無聲息地恢複了供電。
她正要收起紙帶,目光卻被紙帶上那些孔洞本身的排列方式吸引。
那並非雜亂無章的穿孔,而是一段標準的摩爾斯密碼。
她飛快地在心中默譯:“你們寫的每一個字,都是我們在呼吸。”
蘇晚螢猛然驚醒。
她一直以為自己和沈墨是在利用殘響係統的規則傳遞信息,但真相遠比這恐怖。
他們的每一次“書寫”,每一次與係統的交互,都像是在為這個龐大的殘響網絡提供新陳代謝所需的“語義氧氣”,維持著它的生命。
遠在另一處秘密據點,阿彩的身體已近乎透明。
皮下那些流動的文字符號不知何時已轉為詭異的熒光綠色,在昏暗的房間裏,她整個人就像一塊被點亮的電路板。
她無法移動,甚至無法言語,但聽覺還未完全喪失。
一陣斷斷續續的震動,正從頭頂的通風管道中傳來。
那是小舟在用齒輪敲擊的特殊節奏,拚出的一句緊急警告:“SM即源模型——Source Model。”
阿彩的瞳孔驟然緊縮。
她瞬間明白了這三個字的含義。
沈墨不是入侵者,他本身就是整個殘響係統的原型測試體,是最初的那個“源”。
他們所有對抗係統的努力,都可能是在幫助係統完成對“源模型”的最終調試與回收。
她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了已經變得僵硬的右手。
鋒利的指甲在胸口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那不是任何符號,也不是信息傳遞,而是最純粹的物理破壞——她切開了自己的皮膚,暴露出下方還在微弱跳動的肌肉組織。
她知道,唯有讓自己的身體進入“瀕死代謝狀態”,才能短暫切斷與係統之間的信息上傳鏈路。
鮮血湧出的瞬間,她皮下那片熒光綠色的文字流戛然而止,如同被瞬間斷電的顯示屏,驟然黯淡下去。
廢墟中,沈墨似乎感應到了什麽,但他沒有時間深究。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密封袋,裏麵裝著從第七具屍體舌苔上刮取的樣本。
他將樣本小心翼翼地貼在焦黑手冊的封麵上。
樣本在接觸空氣後迅速幹癟、碳化,而手冊表麵則浮現出新的規則條文:“允許非語言輸入……條件:提供等量生命組織。”
原來如此。
係統需要“犧牲”來維持某種平衡。
沈墨眼神一冷,他明白了,這既是規則,也是誘餌。
他毫不猶豫地用骨刀割下自己右耳垂上一小塊軟骨,鮮血立刻滲出。
但他並沒有將這塊軟骨直接放入手冊,而是將其壓在了他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塊父親的頭骨碎片之下,形成了一種“雙重介質疊加”。
這是他基於無數次實驗推導出的一個猜想——用一個已逝的、但與自己有血緣關聯的生命信息作為“過濾器”。
當他再次翻開手冊時,內頁上終於出現了穩定而清晰的文字,不再是之前那種轉瞬即逝的殘影。
但看清內容的一刻,他的呼吸幾乎停滯。
“解剖者資格認證通過。請提交首例屍檢報告:對象,沈墨。”
這是一個絕殺的陷阱。
一旦他開始書寫這份關於自己的屍檢報告,就等於在規則層麵默認了“自己為死者”的設定,從而被係統徹底同化,完成那所謂的“回收”。
沈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不動聲色地合上手冊,將那柄骨刀的刀尖猛地插入腳下的地麵裂縫中。
他用手指在刀柄上極有節奏地敲擊著,三短,兩長。
震動通過堅實的地麵傳導出去,這是他與藏在暗處的小舟約定的“否定確認”信號,代表行動繼續,但方向必須立刻逆轉。
做完這一切,他從背包裏撕下一頁全新的空白屍檢表格,輕輕平鋪在身前一小窪渾濁的積水之上,紙張迅速浸潤。
這一次,他沒有用血,也沒有用任何工具。
他俯下身,將福爾馬林浸泡過的紗布撕成細條,模仿屍體解剖後的防腐層疊技術,在濕透的紙上小心翼翼地構建出一個複雜的多孔介質結構。
最後,他將自己的舌尖,輕輕抵在了那層層疊疊的紗布之上。
他不是在書寫,甚至不是在思考任何文字。
他隻是利用唾液中的酶與蛋白質,通過這個多孔結構,對紙張纖維進行一種極其緩慢的腐蝕——一種純粹的、無意識的生物降解式記錄。
這整個過程,不依賴任何主動的意誌表達,純粹是生命體在進行代謝時產生的副產品。
就在第一道由唾液腐蝕出的、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紋路在紙上形成的瞬間,整座廢墟大廳裏,所有懸浮在空中的細微殘響設備突然發出了刺耳的尖銳嘯叫,隨即紛紛爆裂,自燃成一團團幽藍的火焰。
沈墨知道,他找到了那個終極的漏洞:係統可以監控一切“意圖的表達”,卻無法識別“無意識的泄露”。
而在遙遠的地表,一個瑟縮在街角的流浪漢,正用凍得發僵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路燈柱上那張不知被誰貼上的空白屍檢表格。
忽然,他感覺指尖下粗糙的紙麵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起伏,仿佛有一顆心髒正在紙張之下,緩慢而有力地跳動。
他渾濁的雙眼茫然地看著前方,喃喃自語:“原來……死人也能給自己開死亡證明。”
廢墟之內,火焰熄滅,尖嘯消散,一切重歸死寂。
沈墨緩緩直起身,目光垂落,凝視著積水上那張被自己身體的代謝物蝕刻出詭異紋路的紙。
那上麵沒有文字,隻有一片混沌的、仿佛細胞分裂圖譜般的痕跡,正隨著水波微微蕩漾,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生命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