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我才是那個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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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水幽暗,映出的不是沈默的臉,而是一片蠕動的水下墓園。
無數張嘴在水中無聲開合,每一張麵孔都曾是他解剖刀下的“物證”。
有死在焚化爐邊的電報局管理員,臉頰因高熱而扭曲;有舌頭被釘在牆上的報案人,嘴張成一個絕望的“O”形;更深處,甚至有一個瘦弱的男孩影像,躺在七歲那年的病床上,呼吸微弱,嘴唇翕動,那是他自己。
這些並非幻覺,而是一種比幻覺更惡劣的真實。
沈默沒有像個被驚嚇的孩童一樣拔刀刺向水中的倒影。
他身為法醫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分析欲。
他緩緩蹲下,握著那柄由父親脛骨磨成的骨刀,刀尖輕柔地探入水中,像手術刀劃開皮膚一樣,在水麵上利落地劃出一道筆直的橫線。
水麵蕩開漣漪,所有倒影都隨之扭曲、破碎,化作晃動的光斑。
唯獨一個影子,那個同樣持刀站立、與他動作完全同步的影子,紋絲不動。
刀尖依舊穩穩地對準他現實中心髒的位置,仿佛一道烙印,不受任何物理介質的幹擾。
他心頭猛地一沉。
影子不隨水波而動,這意味著它並非簡單的光學投影,而是某種獨立於現實光影邏輯之外的存在——“行為殘響”。
是他過去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決斷,被某種力量記錄、放大,最終凝聚成的實體化執念。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幾片父親的頭骨碎片。
他將碎片置於掌心,用拇指重重碾過,骨片應聲化為細膩的白色粉末。
他麵無表情地將這些粉末撒入水中。
粉末如雪花般緩緩沉降,就在即將觸及水底的瞬間,倒影中那張屬於焚化爐管理員的嘴猛然張大,如一個微型漩渦,將所有骨粉一口吸盡!
其餘成百上千張麵孔則在同一時刻光芒驟黯,仿佛被奪走了養分。
最壞的猜想得到了證實。
這些臉不是虛無的幻象,它們是被那未知的“它”借用過聲帶後,殘留於世間的亡魂碎片。
而他自己的身體,正是這些碎片爭奪不休的宿主通道,一個活生生的靈界中轉站。
幾乎在同一時刻,蘇晚螢的靴子踏上了電報局廢棄大樓的最後一級台階。
手腕上那道烙印般的紅字再次灼熱起來,這一次,它沒有安分地停留,而是如燒紅的鐵絲在皮下延伸,分化出無數細密的血色分支,像一張不斷擴張的血管網絡,迅速爬滿她的手背。
在網絡的末端,所有紅線匯聚,凝成一個模糊的符號——那形狀,酷似一片緊緊閉合的眼瞼。
她立刻認出,這正是沈默在那本焦黑手冊上,用指骨強行壓製出的“拒絕回應”印記。
那個僅僅存在於信息層麵的符號,竟已通過某種未知的途徑,從概念反向植入到了她的血肉之中。
她沒有再嚐試用銀粉去封印。
徒勞的壓製隻會換來更猛烈的反撲。
她眼神一凜,猛地撕開作戰服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
下一秒,她竟將口袋裏那支作為備用導體的銀漆筆,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刺入了自己脈搏劇烈跳動的地方!
筆尖穿透皮膚,劇痛如電流般炸開,讓她眼前瞬間發黑。
但就在這不到三秒的極致痛苦中,她以金屬導體為代價,構建起一個臨時的信號屏蔽層,換來了一瞥世界的“真實”。
視野中,空氣不再空洞,無數肉眼不可見的細密紅線從城市四麵八方匯聚而來,如百川歸海,其終點,正是她腳下這座電報局的地基。
她終於看懂了。
這不是一場針對個體的追殺,這是一次冷酷無情的“編織”。
那個藏在暗處的係統,正將她、沈默、阿彩、甚至還有小舟,像不同顏色的絲線一樣,一根根縫進同一張巨大的傳聲網絡裏。
它們要織成的,是新一代的“集體喉舌”。
而在地底深處的機房內,阿彩癱倒在冰冷的傳真機前。
她皮膚下的文字脈絡已經徹底失控,蔓延至她的眼球。
她的虹膜不再是琥珀色,而是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如同印刷體排版軟件般的精密網格。
她無法再寫字,聲帶早已被鎖死,但她的指尖,還在以一種超越了肌肉控製的神經反射,執拗地抽搐著,敲擊著布滿灰塵的水泥地麵。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她回憶起童年時母親哼唱給她聽的摩爾斯盲文歌謠。
那是她學會的第一個秘密。
她調動起最後一絲可控的神經信號,用指甲的節律,在死寂的機房中,叩擊出無聲的旋律。
“咚…咚咚…咚…”
“……S……M……別……信……你……的……手……”
每敲擊一下,她腦海中就有一段鮮活的記憶化為灰燼。
母親的笑臉、童年的歌謠、第一次見到沈默時的場景……所有構成“阿彩”這個個體的基石,都在為這最後的信息傳遞支付代價。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她的手指徹底僵直。
但在意識彌留的最後一刻,她清晰地“聽”見,頭頂上方的通風管道傳來了一陣微弱至極的回響。
那不是聲音,而是震動頻率的鏡像複現。
她幹裂的嘴角扯出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小舟還在。
那個害羞的男孩,正通過整棟建築的結構共振,做她意識的延時備份。
廢墟大廳中央,沈默站起身。
他脫下滿是塵土的外套,迅速而嚴密地裹住自己的左手,隻在拳心位置,讓骨刀的尖端如毒蛇的獠牙般裸露出來。
然後,他沒有任何猶豫,猛地將這柄骨刀,刺向自己影子的心髒位置。
沒有實體碰撞的觸感,刀尖仿佛穿透了一層冰冷的空氣。
然而,就在金屬穿透虛影的刹那,他被外套包裹的左臂皮膚驟然裂開,一道與刀鋒形狀完全一致的傷口憑空出現,鮮血瞬間噴濺而出,浸透了衣物。
劇痛讓他的額頭滲出冷汗,但他臉上卻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賭對了。
物理傷害能夠完美同步至本體,這證明了影子並非外在的攻擊性實體,而是他自身“行為模式”被固化後的具象化殘響。
它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一個被剝離出去的、絕對執行命令的“自我”。
他強忍著左臂的劇痛,迅速從隨身的屍檢包中取出防腐棉,擰開一小瓶福爾馬林,混合著之前碾碎的血粉,在掌心快速調製成一種粘稠的凝膠。
這是他在處理高度腐敗、隨時可能發生組織液擴散的屍體時,用來在解剖前封鎖創口的獨門技法。
而現在,他正用這種技法來處理自己。
他將那腥臭刺鼻的凝膠,仔細地塗抹在左臂的傷口邊緣。
凝膠接觸到鮮活的血肉,發出“滋滋”的輕響,帶來一陣燒灼般的痛楚。
他仿佛在給自己縫合一道看不見的靈魂裂隙,封鎖那些不斷溢出的“自我殘響”。
當最後一道裂痕被凝膠徹底封住,那個一直保持著持刀姿態的影子,終於僵直地晃動了一下,隨即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無聲地倒在地上,化作一灘毫無生氣的墨汁般的液體,迅速滲入地麵的縫隙中,消失不見。
危機暫時解除。
沈默力竭地跪坐在地,左臂被外套和繃帶纏得嚴嚴實實,血跡從中不斷滲出。
他喘息著,右手緊緊握著那本焦黑的手冊。
他翻開首頁,那行“我說不出來,所以它替我說了”的稚嫩字跡,此刻竟像活物般在紙上蠕動,筆畫拆解、重組,最終拚合成一句全新的句子:
“你一直以為你在解剖死亡,其實死亡早就在解剖你。”
仿佛一個來自深淵的宣判,話音未落,手冊的紙頁突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它們不再是焦黑脆弱的紙張,而是變得柔軟、溫熱,觸感如同活體皮膚。
沈默驚覺地低下頭,赫然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一種不屬於他個人意誌的驅動下,在手冊的封麵上緩緩劃動。
一道道深刻的痕跡出現,寫出了一行他從未想過,卻又無比熟悉的文字:
“下一個解剖台,躺的是你。”
他猛然合攏手冊,試圖終止這詭異的“自動書寫”。
然而,當他攤開手掌時,一陣烙鐵般的劇痛傳來。
掌心正中,赫然被烙印上了一個漆黑的逆十字——那是他父親屍檢報告中,那個神秘簽名者留下的、獨一無二的標誌性記號。
他明白了。
真正的屍檢已經開始,而這一次,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他一直以來竭力想要剖析、卻又拚命否認的那個“非我”。
而在遙遠的地表之上,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借著昏暗的路燈,將一張剛從傳真機裏取出的圖紙,用粗糙的膠帶貼在冰冷的燈柱上。
夜風拂過,粗糙的紙麵上,浮現出隻有通過觸碰才能感知的細微凹凸紋路——那是一份空白的屍檢表格,正安靜地等待著,被填寫上第一行的姓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