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死人做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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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利院老舊教室的空氣裏,塵埃與記憶的黴味混雜在一起。
    沈默坐在講台冰冷的邊緣,指尖撚著那撮從燈籠骨架中取出的、帶著死寂寒意的灰色粉末。
    它們是冷卻劑,也是某種媒介。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粉末撒在從自己身上剝離的那一小塊黏膜樣本周圍,動作精準而沉穩,最終形成一個不閉合的圓環,缺口正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板。
    他記得父親的法醫筆記裏提過一個原則:觀察任何有機組織的自發性反應,都必須為其保留一條理論上的逃逸路徑,否則,困獸之鬥隻會呈現出毫無價值的狂亂。
    他閉上雙眼,將意識沉入一片黑暗。
    那段被他聽了無數遍的父親的遺言錄音,此刻不再是悲傷的悼詞,而是一幅幅精確的波形圖,在他腦海中展開。
    峰值、頻率、振幅……每一個數據都清晰無比。
    緊接著,林秋棠實驗日誌中那些潦草的標注也浮現出來,其中一行關於“夢域同步率”的數值,竟與父親錄音中某幾個特定頻段的波形驚人地吻合。
    一個荒誕卻又符合邏輯的猜想擊中了他。
    他不再試圖用理性去屏蔽那些自童年起就糾纏不休的幻象,而是第一次主動敞開了閘門。
    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瞬間灌滿鼻腔,緊隨其後的是病房裏特有的、被過濾過的慘白光線,以及床頭監護儀永恒不變的、規律的滴答聲。
    那些被他常年壓抑在潛意識最深處的碎片,此刻如潮水般湧來,將他徹底淹沒。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他正站在一間四壁純白的房間中央,腳下是光滑如鏡的地板,整個空間裏唯一的陳設,是牆上那麵老式掛鍾,黃銅指針死死地停在三點十七分的位置。
    同一時刻,在城市的另一端,蘇晚螢的身影如幽靈般潛入了地質資料館的地下儲藏區。
    她偽裝成外聘的線路維修工,輕易繞過了地麵上所有現代化的安防係統。
    這裏是遺忘的角落,充斥著老舊卷宗的紙張腐朽氣味和金屬櫃的鏽味。
    她從工具包裏取出一台早已停產的機械幻燈機和一塊笨重的老式蓄電池,用一根銅線將兩者連接。
    她深知,任何接入城市電網的現代設備都會留下無法抹除的數字痕跡,但這種純粹由機械齒輪和直流電驅動的裝置,其產生的微弱電流波動,在龐大的城市數據監控係統看來,不過是一絲可以忽略不計的背景噪音。
    她將一張特製的雙層膠片熟練地插入片槽,按下了播放鍵。
    一束昏黃的光線穿過鏡頭,在對麵斑駁的牆壁上投射出第一幀圖像:一幅老舊的河床沉積層剖麵圖,圖上某個不起眼的點,被用熒光綠的墨水做了標記。
    就在幻燈機發出“哢噠”一聲,準備切換到第二幀的瞬間,蘇晚螢突然將自己的左手手掌按在了滾燙的鏡頭前。
    她掌心皮下那些仿佛活物般的紅色字符,在高溫的刺激下殘留著灼熱的印記,這股熱量擾動了光束,使投影的邊緣發生了輕微的扭曲。
    就是這絲扭曲,如同顯影液,竟讓原本單一的圖像上,浮現出了一層肉眼不可見的疊加信息——無數細小、怪異的符號像深海中的浮遊生物般緩緩遊動,它們不斷組合、分解,最終排列成一段清晰的摩爾斯電碼。
    “S……被困在……W……的夢裏。”
    蘇晚螢的瞳孔猛地收縮。
    S,小舟。
    W,沈默。
    她瞬間明白了那個最可怕的可能:小舟根本沒有消失,他的意識被強行剝離,像一枚芯片般被嵌入了沈默龐大的夢境結構之中,成為了維持那個詭異通道穩定運行的“活體校準器”。
    白房間裏,沈默開始踱步。
    他每踏出一步,腳下純白的地板就如同被墨水浸染,滲出一灘黏稠的黑色液體,這些液體自動匯聚、蠕動,最終在他麵前拚湊出一行冰冷的文字:“歡迎回家,SM01。”
    沈默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這串代號與他無關。
    他隻是不動聲色地從衣袋裏掏出一小片用蠟紙包裹的東西——那是一片早已腐敗的舌組織樣本,上麵布滿了灰綠色的黴菌。
    他將這片組織輕輕貼在掛鍾的玻璃表麵,恰好覆蓋住指針停在三點十七分時留下的那道細微裂紋。
    幾乎是瞬間,組織上的黴菌仿佛找到了全新的培養基,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蔓延,將鍾麵徹底覆蓋。
    片刻之後,地板上的液體文字開始劇烈抖動,像是發生了代碼錯亂,最終艱難地重組成一句全新的話:“檢測到異常代謝活動……啟動清潔協議。”
    沈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賭對了。
    這個係統可以識別被賦予“命名”的個體,比如代號“SM01”,卻無法理解“腐爛”這種無序、無目的、純粹為了延續自身的生命行為。
    這是邏輯之外的混沌。
    他沒有停下,而是再次抬手,用指甲劃破食指指尖,將一滴鮮血精準地滴落在掛鍾下方的鍾擺軸心上。
    血液的侵蝕加速了金屬的鏽蝕。
    “哢……哢嚓……”
    當時針在黴菌和鏽跡的雙重作用下終於不堪重負、卡頓著向下滑落了一格時,整個白色空間發出了不堪忍受的悲鳴,劇烈震顫起來。
    四壁的白色塗層如牆皮般剝落,露出了背後令人驚駭的真相——那根本不是牆,而是一麵巨大的鏡子。
    鏡麵光滑如水,映出的卻不是沈默自己的臉,而是一個瘦削的少年,正坐在一堆巨大而古老的電報局齒輪之間,神情焦急。
    是小舟。
    另一邊,蘇晚螢迅速取出另一張備用膠片,用一根尖銳的探針,將那段摩爾斯密碼以物理蝕刻的方式複製了上去,隨後用一層快幹的絕緣漆將其徹底封存。
    她環顧四周,從一個積滿灰塵的檔案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城市管道年鑒》,用刀片劃開書脊的夾層,將膠片塞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她又在書的封麵上用紅色記號筆潦草地寫下“待銷毀”三個字——這是市政部門處理過期資料的標準流程,任何一個環節的工人都不會對此產生絲毫懷疑。
    她將這本偽裝好的書扔進走廊盡頭的資料回收箱,但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閃身躲進一個廢棄的通風管道口,靜靜觀察。
    大約兩個小時後,一名清潔工推著垃圾車經過,看到了回收箱裏的書,他甚至沒有打開看一眼,便順手將其與其他廢紙一起,扔上了通往地下焚燒爐的傳送帶。
    看到這一幕,蘇晚螢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真正有效的信息傳遞,從來不該由某個“人”主動送出,那太容易被追蹤。
    它應該像垃圾一樣,被龐大而精密的係統本身,親手分類、打包,然後處理掉。
    就在焚燒爐的火焰即將吞沒那本書頁的瞬間,她手腕上那些殘留的紅色字符印記忽然極輕微地閃爍了一下,浮現出半行殘缺的文字:“別……燒幹淨。”
    鏡麵前,沈默緩緩伸出手,想要觸碰那片冰冷的鏡麵。
    鏡中,坐在齒輪間的小舟也仿佛感應到了什麽,同樣抬起了手。
    就在兩人的指尖即將隔著鏡麵觸碰的一刹那,鏡中的少年卻猛地搖頭,雙手以一種極快的、近乎痙攣的速度,比劃出一連串複雜的手語。
    沈默看懂了。
    “W是偽指令源……林老師的數據被重寫了……找到原始錄音帶。”
    話音未落,巨大的鏡麵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轟然碎裂!
    無數碎片並未落地,而是在空中化作了成千上萬隻黑色的飛蛾,遮天蔽日地朝沈默的雙眼撲來。
    他本能地閉上眼睛。
    當眼皮再次掀開時,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監護儀的滴答聲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依然是福利院教室裏那股熟悉的、混雜著塵埃與黴味的空氣。
    他依舊坐在講台邊,仿佛從未離開。
    但他的右手卻緊緊攥著一個東西,那冰冷堅硬的觸感絕非幻覺。
    他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卷比指節還小的微型錄音帶,上麵貼著一張泛黃的標簽,字跡模糊不清,卻依然能辨認出三個字母和一串數字:“LQT7”。
    這是林秋棠的第七號實驗日誌。
    唯一的、未經任何後期編輯的原始記錄。
    與此同時,城市某座大橋的橋洞下,一個蜷縮在硬紙板上的流浪漢被河水的反光晃醒。
    他迷迷糊糊地探頭望向河麵,卻在渾濁的水麵倒影中,看到了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
    那是一個小男孩的臉,蒼白而焦急,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無聲地呐喊著什麽。
    教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沈默凝視著掌心的LQT7錄音帶,那小小的塑料外殼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這就是小舟拚上一切傳達給他的“鑰匙”,是戳穿整個謊言的唯一機會。
    然而,小舟最後的警告也如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裏——“偽指令源”、“數據被重寫”。
    這卷帶子,究竟是通往真相的聖杯,還是引誘他踏入更深陷阱的毒餌?
    他不敢確定。
    空氣仿佛凝固了,他的指尖停留在錄音帶的邊緣,感受著那冰冷的質感,卻遲遲無法做出下一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