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不說話的人
字數:5454 加入書籤
數據庫的訪問權限是最高級別的。
沈默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發出一連串幹燥清脆的聲響,像在敲打一具中空的骸骨。
他略過了所有的文字報告和圖像記錄,直接調出了編號為A47的無名男屍的原始屍檢錄像。
畫麵亮起,鏡頭正對著解剖台上那具因長期暴露在戶外而呈現出巨人觀的男性屍體。
視頻中的“沈默”戴著口罩和護目鏡,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
切開、分離、稱重、取樣……一切都和他記憶中分毫不差。
這是一次常規到甚至有些乏味的屍檢,死因是墜落導致的多器官損傷。
他快進到顱腔檢查的部分。
畫麵中,隨著顱骨鋸發出刺耳的嗡鳴,頭蓋骨被完整取下。
就在大腦完全暴露在鏡頭下的那一瞬間,一個聲音出現了。
那是一聲極其輕微、近乎無法察覺的濕潤聲響,混雜在儀器的背景噪音中,像有人在鏡頭後方下意識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當時的沈默,連同他的助手,都將其歸類為無意義的環境雜音。
但現在,這個聲音在死寂的辦公室裏顯得異常突兀。
沈默將這段僅有0.3秒的音頻導入了專業的聲學分析工作站。
他戴上監聽耳機,將背景頻譜逐一濾除,像從一團亂麻中抽出唯一那根異色的絲線。
當他把剩餘的波形進行倒放處理時,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
耳機裏,一個極度失真、被拉長了數倍的男性低語,如同從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底部傳來,清晰地響起:
“我……在……這……裏……”
沈默猛地摘下耳機。
比這句鬼語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隨後彈出的聲紋比對結果。
分析軟件將這段異常音頻的特征,與他個人檔案中留存的語音樣本進行了匹配。
匹配度:97.8%。
除去基頻被強行拉長了3.7倍,導致音調低沉詭異之外,這就是他自己的聲音。
就在沈默對著屏幕上的數據陷入死寂的同時,蘇晚螢那邊也取得了突破。
她此刻不在博物館,而在市圖書館一間不對外開放的古籍特藏室裏。
她麵前攤開的,是一本民國年間用蠅頭小楷手抄的孤本——《禁音手劄》。
書頁因年代久遠而呈現出病態的蠟黃,上麵記載著一種早已湮沒在曆史中的詭異製度。
在某些古老的宗族中,會自願選出一位族人,從出生起便被剝奪說話的權利,終生禁語。
他們會被安置在家族祠堂深處的古井旁,或永不見天日的密室中,成為一個“守默人”。
手劄的作者以一種近乎崇拜的口吻寫道,這種極致的、絕對的沉默,會在“守默人”周圍形成一種奇特的“負壓場”,如同現實維度上的一個空洞。
這個空洞會主動吸引、捕獲並收容那些遊蕩在天地間的、無主的“殘響呼號”。
“守默人”就像一座聲音的祭壇,用自己的沉默,為家族消化著不可知的詛咒。
而這些“守默人”死後,在他們的胸腔或顱腔內,往往能找到一顆或數顆漆黑如墨、堅硬如石的結石。
手劄稱之為“語核”——那是被極端沉默所吸引、再由人體機能強行壓縮固化而成的“聲音的屍體”。
蘇晚螢的指尖撫過那段描述,呼吸驟然急促。
她立刻想到了舊法院地底那扇巨大的青銅門。
如果一個“守默人”就能形成一顆“語核”,那麽,用成百上千個“聽者”的屍骸——那些在聆聽中被信息汙染、身體發生異變的犧牲品——堆砌起來的,又會是什麽?
那扇門,或許根本不是門。
它是一個由曆代“聽者”的殘骸和“語核”共同鑄就的、巨大到難以想象的“守默陣眼”。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立刻撥通了安置小舟的臨時安全屋的電話。
接電話的護理人員聲音焦急:“蘇小姐,你快來吧,小舟的情況很不好。”
當沈默和蘇晚螢趕到時,小舟正蜷縮在房間的角落。
他已經連續三天未曾進食飲水,雙眼緊閉,一雙手卻在空氣中不斷劃動,手指以一種詭異的節律屈伸,像是在回應某種肉眼不可見的召喚,又像在編織一張無形的巨網。
蘇晚螢緩緩靠近,從口袋裏取出一枚小巧的黃銅鈴鐺,用極輕的力道,在小舟突出的肩胛骨上敲了一下。
“叮。”
一聲脆響。
小舟的身體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一陣劇烈的痙攣性顫抖。
他驟然睜開眼,抓起旁邊桌上的筆,在一張鋪開的沙盤上,用盡全身力氣,劃下四個歪斜卻清晰的字跡:“門要醒了。”
沈默注意到,小舟的瞳孔不再是正常的圓形,而是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如同樹木年輪般的同心圓狀擴張。
他伸手觸碰了一下小舟的額頭,冰冷刺骨。
體溫監測儀顯示,他的體溫已經降至34攝氏度以下。
“他在燃燒自己。”沈默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將自身的熱量,乃至生命力,全部轉化為接收那扇‘門’所散發信息的能量。他作為‘活體中繼’,已經接近過載崩潰的臨界點。”
“我們必須驗證一件事,”沈默轉向蘇晚螢,眼神銳利如刀,“那個悖論——沉默即放大。”
半小時後,在法醫中心地下三層的隔音實驗室裏,實驗開始了。
這是一間牆壁鋪滿了吸音棉的絕對靜室,旨在隔絕一切外界聲音。
小舟獨自坐在房間中央,麵對著一台高靈敏度的錄音設備和一台環境電磁波監測儀。
按照沈默的指示,他開始做“無聲訴說”的動作。
他的嘴唇開合,模擬著說話的口型,喉結上下滾動,麵部肌肉也隨之牽動,但喉嚨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在用盡全力“講述”,卻是一片死寂。
然而,隔音室外的監測儀上,原本平穩的波形圖驟然出現了一個強烈的脈衝信號!
那信號的頻率,赫然與他們上次從“失名殘響”中捕捉到的波動模式完全一致。
證據確鑿。
越是壓抑表達,越是拚命沉默,就越會成為他人執念的完美擴音器。
這個世界最可怕的酷刑,不是讓你聽見,而是讓你以為的沉默,其實正在替另一個存在聲嘶力竭地呐喊。
深夜,所有人都已離開。
法醫中心的大樓陷入一片黑暗,隻有沈默所在的解剖室還亮著燈。
他獨自坐在冰冷的金屬解剖台前,像一尊沒有情緒的雕像。
片刻後,他拿起一台便攜式神經電流刺激儀,將兩個電極精準地貼在自己頸部的特定位置——喉返神經的走行區。
他要親自驗證那個終極的臨界點。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儀器開關。
微弱的電流通過電極,精準地刺激了他的聲帶肌肉。
一陣不受控製的痙攣後,一個單調、純粹、不攜帶任何信息與情感的單音,從他的喉嚨裏衝口而出。
“啊——”
就在這個音節響起的刹那,整棟法醫中心大樓所有的燈具,在一瞬間瘋狂地頻閃起來,發出“滋滋”的電流悲鳴!
更駭人的是,從走廊的盡頭,傳來了一陣由遠及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那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而是成百上千,無數雙腳掌同時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密集得如同暴雨,正朝著解剖室的方向迅速湧來。
沈默瞳孔一縮,立刻切斷了電流。
聲音戛然而止。
燈光恢複了穩定,走廊重歸死寂,仿佛剛剛的一切都隻是幻覺。
他緩緩低下頭,看向腳下的地麵。
在光潔的白色瓷磚縫隙中,一縷縷漆黑黏稠的液體,正如同活物般緩緩滲出。
它們匯聚在一起,蠕動著,最終在他麵前的地麵上,組成了一行嶄新的、散發著鐵鏽與塵土氣息的字跡:
“你終於開口了。”
沈默麵無表情地看著這行字。他知道,這不是警告,更不是威脅。
這是歡迎。
一瞬間,整個房間的空間感似乎被扭曲了。
空氣在沈默的感知中變得黏稠而沉重,帶著一股向下的、無可抗拒的拉扯力。
他腳下那片由冰冷瓷磚構成的地麵,在意識中開始瓦解、重構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質地。
它不再是一個平麵,而是一個起點。
一個通往更深處的、未知的入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