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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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醫中心裏的空氣,比廢棄火葬場的夜晚還要冰冷。
    消毒水的氣味鑽入鼻腔,試圖洗刷掉附著在靈魂上的陳舊灰燼味,卻隻是徒勞。
    沈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像是剛剛完成了一場尋常的屍檢。
    他先是用醫用酒精仔細地擦拭雙手,從指尖到手腕,每一個褶皺都不放過,仿佛要擦去的不是汙漬,而是一段無法言說的記憶。
    他的動作依舊穩定、精準,但微微顫抖的指節,泄露了那副冷靜麵具下的巨大疲憊。
    他沒有寫結案報告,而是拉開了自己儲物櫃的底層抽屜。
    裏麵整齊地擺放著一些不屬於常規物證的東西,那是他用自己的邏輯,為這個世界的“另一套法則”建立的檔案。
    他取出一個密封的物證袋,將那枚在最終儀式裏幸存下來的“終語鈴”殘片放了進去。
    接著,是蘇晚螢那隻已經碎裂成數塊、光華盡失的眠玉蟬。
    最後,他拿出一疊厚厚的圖紙和筆記,封麵上是他用碳素筆寫下的標題——《殘響傳播及介質關聯X圖譜》。
    這是他數月以來,解剖了無數詭異事件後,繪製出的“凶手”的犯罪網絡。
    他將這三樣東西裝進一個加厚的牛皮紙文件袋,用蠟封好。
    他又抽出一張便簽,拿起筆,卻在落筆的瞬間停頓了。
    喉嚨裏那陣燒灼般的刺痛提醒著他,他已經付出了“說話”的代價。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隻在紙上寫下了三個字:蘇晚螢。
    他將文件袋放在辦公桌最顯眼的位置,然後啟動了桌角一台連接著數個精密電極的腦波記錄儀。
    這是他私下改裝的設備,用於監測自身最細微的神經活動。
    屏幕上,α波、β波、θ波……各項數據以一種詭異的平穩在流動。
    他戴上耳機,裏麵播放的不是音樂,而是他自己過往案件中的錄音——那些他詢問證人、進行現場勘查、做出邏輯推導時留下的聲音。
    他閉上眼,像是在傾聽一個陌生人的獨白。
    突然,屏幕上的α波出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延遲峰值。
    那是在錄音中的“沈默”剛剛說出一句完整的推理之後,一個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微秒級的“共振”回波。
    它回來了。
    不,它從未離去。
    那個被稱為“林秋棠”的原始殘響係統,那個以“未盡之言”為食的怪物,在被他以邏輯規則“作廢”後,並沒有徹底消失。
    它像一個被格式化的硬盤,雖然清空了所有數據,但硬盤本身還在。
    而他,沈默,那個親手按下“格式化”按鈕的人,成為了係統重啟後唯一能識別的“管理員賬戶”。
    係統正在反向追溯,試圖通過他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重新構建連接,將他綁定為新的“宿主”。
    隻要他還活著,隻要他還能思考,隻要他過去的存在還能被記憶,殘響就有機會卷土重來。
    真正的終結,需要一個永不回應的終點。
    一個絕對的、物理層麵的……沉默。
    “你在做什麽?”
    蘇晚螢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和驚懼。
    她沒有敲門,像是預感到了什麽,直接推門而入。
    她的目光掃過桌上那個寫著她名字的密封文件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整理資料。”沈默取下耳機,轉過身。
    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但出口的隻是一串沙啞破碎的氣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整理?沈默,這看起來更像是在整理遺物!”蘇晚螢快步走到他麵前,聲音因激動而拔高,“你把終語鈴和玉蟬的碎片封起來……還有你的研究筆記……你到底想幹什麽?我們不是已經贏了嗎?”
    沈默平靜地看著她,沒有回答,隻是指了指腦波記錄儀的屏幕。
    他重新播放了一段錄音,錄音裏是他自己的聲音在說:“根據屍體僵硬程度判斷,死亡時間在四小時以內。”
    緊接著,他指著屏幕上的實時數據。
    就在錄音中的“我”字出口的瞬間,屏幕上代表語言中樞活動的α波,出現了一道清晰的延遲反饋。
    那感覺,就像是他說完一句話,大腦深處有另一個“東西”,在笨拙地、延遲地模仿著他的發音。
    “有些案子,結案報告不能由經手人提交。”沈默的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卻異常清晰。
    蘇晚螢怔怔地看著那詭異的波形,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這還不是最糟的。”沈默的眼神裏第一次流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恐懼,“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小舟站在我麵前,他用手語比劃著,問我什麽時候才能結束。然後,我聽見‘我’自己清清楚楚地對他說:‘輪到你說完了。’”
    那是他成為“聽冥者”後,最恐懼的身份倒置。
    他不再是解剖者,而是即將被占據的標本。
    他已經無法百分百確定,此刻費力說出這些話的,究竟是法醫沈默,還是一個正在學習如何使用這具身體的……回聲。
    蘇晚螢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滑落。
    她終於明白了沈默的計劃,那個比直麵任何詭異都更加殘忍和決絕的計劃。
    當晚,深夜。
    蘇晚螢眼睜睜看著沈默的身影消失在法醫中心的走廊盡頭,她攥緊了口袋裏已經失靈的定位器,無力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她知道,她攔不住一個已經為自己寫好屍檢報告的法醫。
    沈默獨自一人,驅車來到了那座早已廢棄的舊法院。
    他沒有走正門,而是繞到後方,撬開了一口布滿苔蘚的檢修井蓋。
    井下是錯綜複雜、深不見底的檔案庫地穴。
    空氣中彌漫著紙張腐爛和金屬鏽蝕的混合氣味。
    在地穴的最深處,數百枚形態各異的青銅耳雕散落在架子上、地麵上,仿佛一片凝固的傾聽的森林。
    這些是某個被終結的殘響“介質”,是無數“竊聽”行為的集合體。
    沈默從背包裏取出一件怪異的裝置。
    那是一個由解剖台上拆下來的高頻振蕩電路板,拚接上一枚終語鈴的殘片,構成了一個簡陋但高效的共振增幅器。
    而它的輸出端,沒有連接揚聲器,而是兩片薄薄的、緊貼皮膚的顱骨電極。
    他的計劃瘋狂而縝密:主動激發所有殘存的、遊離的殘響對他“呼名”,將自己變成一個獨一無二的信號黑洞。
    然後,以自己的大腦為最終媒介,承受所有湧來的信息,製造一場“超載式傾聽”,直至整個神經係統被龐大的信息流徹底燒毀,讓“接收終端”永久性物理報廢。
    他將兩片電極仔細地貼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啟動了裝置。
    屏幕上亮起紅色的數字,開始倒計時:60,59,58……
    就在這時,地穴入口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重物落地的聲音。
    “沈默!”
    蘇晚螢的身影出現在光柱的盡頭,她身後,是滿臉焦急的小舟。
    她手腕上的定位器在沈默啟動裝置的瞬間,信號突然恢複並飆升到了極點。
    她哭喊著,不顧一切地朝沈默撲過來,伸手就要去拔掉增幅器的電源。
    倒計時:05。
    沈默卻用盡最後殘存的力氣,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像一把燒紅的鐵鉗。
    他看著她,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氣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中沒有恐懼,沒有不舍,隻有一種法醫在完成最後一道縫合時的專注與釋然。
    蘇晚螢淚眼模糊,隻能瘋狂地搖頭:“不……不要……求你……”
    倒計時:02。
    一直站在後麵的小舟忽然衝了上來,他抓住了蘇晚螢的另一隻手,飛快地打著手語。
    他的臉上滿是淚水,動作卻清晰無比。
    蘇晚螢辨認著那一個個手勢,身體瞬間僵住。
    小舟在翻譯沈默無聲的口型。
    “他說……你們聽見的每一句遺言,都是別人沒說完的痛苦。”
    “他說……這次,讓我把所有話,都帶到寂靜裏去。”
    這是小舟第一次,也是沈默第一次,使用英文單詞“silence”,而非那個與他同名的中文“沉默”。
    一個代表著終極、絕對、宇宙盡頭的寂靜。
    倒計時:00。
    沒有爆炸,沒有巨響。
    整個地底世界爆發出了一場無聲的巨震。
    數百枚青銅耳雕的表麵,同時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紋,然後在同一瞬間,悄無聲息地化作了漫天飛舞的青灰色粉塵,如一場寂靜的雪,紛紛揚揚地落下。
    沈默抓著蘇晚螢手腕的手,驟然鬆開。
    他向後仰麵倒地,雙目依舊睜著,凝望著地穴頂部無盡的黑暗,嘴角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他身旁的監測儀屏幕上,所有的波形,都在一瞬間被拉成了一條筆直的、毫無生氣的水平線。
    時間仿佛靜止了。不知過了五分鍾,還是十分鍾。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蘇晚螢顫抖著,將手指探向沈默的鼻下。
    沒有呼吸。
    她不信,又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口。
    沒有心跳。
    眼淚終於決堤。
    她俯下身,緊緊抱住他開始變得冰冷的身體,任由那青銅的粉塵,像一層死亡的裹屍布,覆蓋在兩人身上。
    就在她準備放棄所有希望的刹那,她忽然感覺到,懷中那具“屍體”的喉嚨,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動了一下。
    緊接著,一個模糊的、混沌的音節,從他那本該永遠沉寂的唇間溢出。
    那聲音既不像“啊”,也不像“嗯”,它不屬於任何一種已知的人類語言,更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在第一次感知世界時,發出的、定義之外的第一個元音。
    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一家醫院的臨終關懷病房裏,一位彌留之際、已經數日無法閉眼的老人,嘴唇忽然輕輕地合上了,臉上露出了數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安詳,仿佛終於放下了壓在心頭一輩子的秘密。
    窗外,廢墟之上,第一縷撕裂長夜的晨光,正緩緩照亮蘇晚螢那張混雜著絕望與驚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