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生死簿

字數:5172   加入書籤

A+A-


    夜色如墨,潑在廢棄火葬場腐朽的屋簷上,滲入每一寸斷壁殘垣。
    空氣裏彌漫著陳舊的灰燼和鐵鏽味,冰冷刺骨。
    沈默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手電筒的光柱切開濃稠的黑暗,精準地落在場地中央。
    建築的其餘部分早已在風雨中坍塌腐朽,唯獨那座巨大的焚化爐,像一座沉默的黑色方碑,兀自矗立。
    它曆經百年,非但沒有絲毫損毀,其鑄鐵外壁上還遍布著一種奇異的雕刻。
    “是‘封言印’。”蘇晚螢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栗,她認出了這些符號,“我在《吳縣仵作司密檔》裏見過拓本,這是用來鎮壓無法安息之怨言的符文。”
    沈默沒有說話,他繞著焚化爐走了一圈,冷靜的目光如同手術刀,剖析著每一個細節。
    他從勘察箱裏取出便攜式紫外線燈,對準了早已冰冷的爐口。
    在幽紫色的光芒下,爐膛深處,那些堅固的耐火磚縫隙中,某種異樣顯現出來。
    那是一片約莫巴掌大小的焦黑皮革,邊緣卷曲,質地堅韌,在高溫下竟未完全化為灰燼。
    沈"這是……"沈默戴上乳膠手套,用長柄物證鑷小心翼翼地探入爐膛。
    “別碰!”蘇晚螢失聲驚呼,但已經晚了。
    鑷子尖端觸碰到皮革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寒意轟然炸開。
    蘇晚螢的臉色瞬間煞白,她死死攥著胸口的眠玉蟬,顫聲道:“那是清代‘平冤補錄’的原始卷宗……用死刑犯的背皮製成的生死簿殘頁!每一頁都用烙鐵刻下了他們未說完的遺言……這就是‘殘響’最初的存儲介質!”
    沈默將那片皮革夾出,放在一塊幹淨的石棉布上。
    它看起來更像某種古老的標本,而不是書頁。
    他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發麻,並非物理上的電擊,而是一種信息過載帶來的神經刺痛。
    他沒有理會這種不適,而是從口袋裏取出一樣東西——陶心鎮盤的碎片。
    這是他從上一個案發現場找到的關鍵物證。
    當他將那塊冰冷的陶瓷碎片緩緩靠近焦黑皮革時,異變陡生。
    碎片驟然變得滾燙,表麵浮現出熔岩般的暗紅色光紋。
    緊接著,一道模糊卻動態的影像從碎片中投影出來,映在焚化爐冰冷的鐵壁上。
    畫麵中,一群身穿清代黑袍的官吏圍著熊熊燃燒的焚化爐,神情肅穆。
    他們將一個被捆綁的年輕男子推向烈焰,那男子拚命掙紮,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是個聾啞人。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影像中響起,如同隔著百年的時光傳來,陰冷而威嚴:
    “以啞者之身,承萬言之重;以烈火之淨,斷輪回之路!”
    畫麵最後,一本正在爐火中燃燒的書卷占據了整個影像,火焰舔舐著封麵,書脊上三個大字清晰可見——《林秋棠錄》。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陶心鎮盤的碎片也恢複了冰冷。
    “我明白了。”沈默的聲音低沉而決絕,他終於將所有線索串聯了起來,“所謂的‘傳承’,根本不是意誌或能力的交接,而是這個殘響係統在尋找新的‘活體容器’,來延續自身的存在。”
    他看向那片人皮殘頁,眼中是法醫麵對最棘手病灶時的冷靜與鋒利:“而每一次所謂的‘封印’,也不是消滅,隻是通過儀式,讓這個寄生的殘響獲得更穩定、更隱蔽的形態。”
    “那就燒了它!”蘇晚螢急切地說道,眼中滿是決然,“徹底燒了它!讓它化為灰燼!”
    “不行。”沈默立刻阻止了她,他的邏輯思維在極限壓力下運轉到了極致,“這東西是所有‘遺言’的根服務器。我們現在所處的火葬場,就是一個巨大的信號放大器。如果貿然用物理方式焚毀,裏麵積壓了百年的所有未釋放殘響,會像核彈一樣瞬間爆發。整座城市,會立刻變成一座永不休止的回聲地獄。”
    那樣的後果,比任何已知的詭異事件都要恐怖萬倍。
    蘇晚螢的血色瞬間褪盡,她看著沈默,等待著他的最終判決。
    沈默的目光在人皮殘頁、焚化爐和自己手中的特製碳素墨水筆之間來回移動。
    他回憶起之前所有案件中那個若隱若現的規則——簽名,即契約。
    無論是文件簽署還是口頭承諾,一旦完成“確認”行為,就會與殘響建立無法掙脫的聯係。
    一個極端的、瘋狂的,但又完全符合邏輯的方案在他腦中成型。
    “它是一個係統,就必然有漏洞。”沈默沉聲說道,“我們可以利用它的規則,來摧毀它。我要跟它……簽一份注定無效的合同。”
    蘇晚螢和小舟都愣住了。
    沈默沒有過多解釋,他戴上全新的橡膠手套,擰開筆帽:“蘇晚螢,你記住,‘林秋棠’很可能就是第一個‘聽冥者’的名字,也是這個殘響係統的核心代號。我現在,要在它的原始載體上,簽下這個名字。”
    “這會誘使所有遊離的、寄生的殘響意識,將這片殘頁誤判為新的、也是最終的‘君主’,它們會瘋狂地匯聚於此。”
    “然後呢?”蘇晚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後,”沈默抬眼,目光銳利如刀,“我將以‘非自願簽署’及‘冒用名諱’為法律依據,當眾撕毀這份契"然後,我將以‘此名非我所授,不予承認’為核心邏輯,親手否定這份契約,再將它投入爐心。”
    “它怕的不是火,而是規則層麵的‘無效’。這或許是唯一能徹底清除數據,又不引起能量失控的方法。”
    這是用現代法理學,去審判一個百年的亡魂。
    不等蘇晚螢再說什麽,沈默已經俯下身,筆尖懸在了那片焦黑的人皮殘頁邊緣。
    他屏住呼吸,一筆一劃,用他寫屍檢報告時那種精準無比的筆觸,寫下了三個字:林秋棠。
    在最後一筆落下的瞬間,世界“靜”止了。
    風停了,蟲鳴消失了,遠處城市的光汙染似乎也暗淡下去。
    緊接著,一種來自四麵八方的、如同千萬人同時呼吸的沉重聲響,從虛無中傳來。
    焚化爐內,幽藍色的火焰憑空騰起!
    那不是物質在燃燒,而是語言本身在燃燒。
    無數細碎、尖銳、悲鳴的聲音仿佛找到了歸宿,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見的黑色信息流,從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倒灌而來,爭先恐後地擠進那一頁薄薄的人皮。
    小舟再也站立不住,他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按住地麵。
    他雖然聽不見,卻能清晰地“看”到,整個大地都在劇烈地震動,仿佛地殼深處有一張巨口正在說話。
    蘇晚螢高高舉起手中的眠玉蟬,溫潤的玉麵在此刻迸發出刺眼的光芒,但光芒之下,一道道裂紋正瘋狂蔓延,玉石內部映照出成千上萬張扭曲、痛苦、無聲呐喊的人臉!
    就在那片人皮殘頁即將被無窮無盡的信息流撐爆的刹那,沈默動了。
    他猛然抬筆,在那三個字下方,重重地劃上了一道代表“作廢”的橫線,隨即用更快、更用力的筆觸,寫下了一行批注:
    “此名非我所授,不予承認。”
    話音未落,他一把抓起那片已經燙得足以烙穿鋼鐵的殘頁,用盡全身力氣,將它狠狠投入爐心那團幽藍的火焰之中!
    “吼——”
    火焰猛地暴漲至數米之高,發出一聲不似任何生物所能發出的、仿佛億萬聲歎息匯聚而成的巨大轟鳴。
    緊接著,轟鳴與火焰,驟然熄滅。
    所有異象都在一瞬間消失。
    風恢複了流動,帶著夜晚的涼意。
    焚化爐恢複了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幻覺。
    噗通。
    沈默向後踉蹌兩步,單膝跪地,喉間一陣腥甜湧上,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卻發現自己再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隻能從喉嚨裏擠出破碎的、不成詞語的氣音。
    他的一部分語言能力,仿佛被那場火焰一同燒掉了。
    然而,他緩緩抬起頭,擦去嘴角的血跡,臉上卻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他看著空無一物的爐膛,用沙啞到幾乎聽不清的氣聲,說完了最後的總結陳詞:
    “它怕的不是火……是沒人再願意……替它說話。”
    案件結束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那雙手曾解剖過無數具屍體,探尋過無數種死因。
    但這一次,他似乎觸碰到了某種遠超生死的法則,並為此付出了代價。
    這場對詭異的解剖,遠未結束。
    這一次,需要躺上解剖台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