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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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官上的錯位感,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
起初隻是視覺,緊接著,是聽覺的全麵淪陷。
城市廣播徹底停播的四十八小時裏,一種前所未有的寂靜籠罩了這座城市。
並非單純的安靜,而是一種“被靜音”的死寂。
蘇晚螢站在窗前,看到大雨傾盆而下,雨點砸在玻璃上、地麵上,卻發不出半點聲響,世界像一出被按下了靜音鍵的默劇。
樓下的流浪貓驚恐地弓起背,張大嘴巴,喉嚨裏卻擠不出絲毫威脅的嘶吼,它在回避的不是車輛,而是街角一個空無一人的陰影。
風吹過梧桐,樹葉狂舞,卻再也沒有了沙沙的交響。
聲音消失了。或者說,被某種力量從現實維度中抽走了。
這比之前震耳欲聾的語言汙染更加可怕。
噪音至少證明了存在的痕跡,而絕對的沉默,則意味著存在本身正在被抹除。
蘇晚螢回到客廳,小舟正蜷縮在沙發上,臉色蒼白,雙眼緊閉。
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仿佛在忍受某種無形的酷刑。
他體內的銘文不再向外輻射信息,而是像一個黑洞,瘋狂地吸收著周圍最後的聲波殘骸。
蘇晚螢快步走進沈默留下的那間臨時書房,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從醫療箱裏取出了一支老舊的聽診器。
這是沈默過去用來輔助判斷屍體內部氣體流動的工具,此刻卻成了她唯一的“耳朵”。
她將冰冷的金屬聽頭緊緊貼在公寓承重的牆壁上,戴上聽筒。
瞬間,如同將耳朵浸入了沸騰的油鍋,密集到無法分辨的人聲低語排山倒海般湧入她的鼓膜!
成千上萬的聲音被壓縮在一起,尖叫、哭泣、呢喃、詛咒……它們並未消失,而是被擠壓進了物質的原子縫隙裏,變成了無法在空氣中傳播的“靜音態殘響”。
整座城市,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儲存著無窮噪音的硬盤。
她立刻衝到書桌前,翻開沈默那本厚重的《殘響自治觀察錄》。
在無數的圖表和案例分析中,她的目光被一頁邊緣用鉛筆寫下的潦草備注死死釘住。
字跡是沈默的,急促而有力:“聲波頻率並非關鍵,信息密度才是。當聲波頻率低於人類感知下限(次聲波),或被壓縮至超高密度時,其攜帶的信息可能擺脫‘空氣’介質,直接與空間記憶發生‘回湧’反應。警惕:絕對的安靜,可能意味著最高分貝的呐喊。”
空間記憶回湧……
蘇晚螢的心髒狂跳起來。
如果聲音被儲存在了物質裏,那麽,什麽地方儲存的“記憶”最多、最久遠?
圖書館!
“小舟,我們走!”她果斷地做出決定,拉起虛弱的小舟,帶他前往市立圖書館。
市立圖書館的地下古籍書庫是全城唯一仍能記錄到微弱環境噪音的地方。
這些塵封了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書籍,因長期吸收無數讀者閱讀時的專注、感悟、悲喜等情緒波動,書頁的纖維本身具備了一種微弱的“抗噪隔離”特性,像一塊塊吸音海綿,為聲音留下了最後的避難所。
在管理員驚異的目光中,蘇晚螢直接走向了民國文獻區。
她沒有目標,隻是憑借著自己指尖那已經變成漆黑的、對“殘響”異常敏銳的觸覺,在一排排書架間緩緩滑過。
當她的指尖觸碰到一本藍色硬殼封麵的《民國江城誌怪集》時,一種冰冷的、仿佛來自古井深處的共鳴感瞬間傳遍全身。
她抽出那本書,書頁已經泛黃發脆。
翻到扉頁,她敏銳地察覺到紙張的厚度不對。
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著邊緣一挑,一個隱藏的夾層被揭開,一張泛黃的老舊照片滑落出來。
照片上,是一群穿著長衫、麵容嚴肅的研究者,他們站在一口被石欄圍住的古井旁,神情混雜著興奮與恐懼。
照片下方,一行雋秀的毛筆小字寫著標題:“一九二三年,癸亥,殘響初錄實驗組於啞泉井畔。”
蘇晚螢的呼吸驟然停止。
她的目光掃過照片上的每一個人,最後,定格在後排一個最不起眼的年輕人臉上。
那張臉,清秀、蒼白,眼神裏帶著一絲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茫然與宿命感,竟與身邊的小舟有著驚人的九成相似!
她顫抖著將照片翻過來,背後是對應的人員身份標注。
那個年輕人的名字赫然在列:“記錄員·周舟。”
周舟……小舟……
一個荒誕而恐怖的念頭擊中了蘇晚螢。
小舟的名字、他“承聲體”的特殊體質、他體內周期性激活的銘文……這一切,難道不是偶然,而是一個跨越了近百年的、早已被設定好的輪回環節?
他不是第一個,也可能不是最後一個。
當晚,她獨自一人返回了幸福裏12棟。
這座曾爆發過慘烈衝突的居民樓,此刻安靜得如同墳墓。
她憑借記憶,摸黑上了三樓,走進了那間屬於張婉清的302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雜了塵埃與蜂蠟的甜膩氣味。
她徑直走向臥室,推開衣櫃。
在衣櫃最深處的隔板上,她用那截斷裂的紫檀木尺輕輕敲擊,一塊木板發出了與其他地方不同的、空洞的回響。
她用力撬開木板,裏麵並非什麽金銀財寶,而是一個塞滿了防潮棉絮的鐵盒。
打開鐵盒,一台古舊的手動錄音圓筒機靜靜地躺在其中,黃銅製的喇叭布滿銅綠,但那根蠟質的滾筒,竟還奇跡般地保持著完好。
她將機器取出,按照機身上的圖示,緩緩搖動機身側麵的手柄。
齒輪發出輕微的“哢噠”聲,滾筒開始勻速轉動,唱針落下。
喇叭裏沒有傳出人聲,隻有一陣頻率極低的嗡鳴,仿佛來自地心深處。
這聲音甚至不能被稱之為聲音,而是一種能讓胸腔都為之共振的次聲波。
蘇晚螢閉上眼,將全部精神集中於聽覺,將耳朵緊緊貼近黃銅喇叭的邊緣。
在那幾乎要將人撕裂的低頻嗡鳴的間隙中,她終於捕捉到了一句被時間腐蝕得斷斷續續的話語,那是一個充滿了絕望的男聲:
“……不是我們……想說……是井……井醒了……它餓了……”
井!啞泉!
蘇晚螢猛然想起,在江城本地的都市傳說裏,幸福裏這片老城區的地基之下,就有一口從未幹涸、卻被曆代官方嚴令禁止挖掘的古井——“啞泉”!
她幾乎是衝回自己的公寓,將那張巨大的城市地質勘探圖鋪在地上。
她拿起紅色的記號筆,將沈默記錄過的、所有殘響高發區的地點一一標注出來。
張婉清的幸福裏12棟、語言汙染的廣播大樓、廢棄的北區教學樓……當最後一個點落下,一個清晰的圖案浮現在她眼前。
所有的案發地點,無一例外地呈完美的放射狀,圍繞著地圖上一個被標注為“地質異常點”的中心散開。
那個中心點,正是傳說中“啞泉”的位置。
它們就像一圈圈由聲波激起的漣漪。
一個顛覆性的真相在她腦中轟然炸開。
她錯了,沈默也錯了。
他們一直以為,“殘響”是死者強烈的執念自發形成的超自然現象。
可現在看來,根本不是!
所謂的“殘響”,或許根本就不是亡者執念的產物,而是某種沉睡於地底“啞泉”中的古老存在,通過吸收和放大特定人類的極端情緒來進行自我“喂養”。
而語言、文字、聲音,就是它編織這個巨大認知牢籠的絲線。
守門人、承聲體、終審監閱……這些看似在維持係統秩序的角色,不過是它精心培育出來,為它篩選和傳遞“食物”的傳聲蟲!
她回到公寓的客廳,那支她在焚化爐裏找到的、用來與沈默溝通的灰藍色蠟燭,還剩下最後一小截。
她將那台圓筒錄音機小心地放在當初放置石板的位置,然後,點燃了那截蠟燭。
幽藍的火焰靜靜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射在牆上,扭曲拉長。
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對著那跳動的燭火,也對著這個被靜音的世界,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聲音,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知道你們聽得見。如果‘井’是源頭,那就讓我下去問它——”
“到底是誰,先開口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燭火驟然熄滅。
同一時刻,整座城市所有靜止的物體——桌椅、路燈、雕塑、建築——都發生了極其輕微卻又無比齊整的震顫,仿佛億萬個被壓抑的聲音在同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一個回答。
沙發上,一直緊閉雙眼的小舟猛然抬頭,他漆黑的瞳孔中,竟浮現出了一圈圈深井般的漩渦紋路,仿佛有什麽東西,正要從那雙眼睛裏爬出來。
蘇晚螢知道,遊戲規則已經徹底改變。
這一次,輪到她走進那個沒有回音的世界了。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台古舊的圓筒錄音機上,這是目前唯一的、記錄著“源頭”聲音的物證。
在進入那個世界之前,她必須確保這唯一的線索,不會被任何存在,以任何形式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