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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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將這唯一的線索與現實世界徹底剝離,她需要一個絕對隔絕的容器。
蘇晚螢想到了鉛,那種致密、沉重,能屏蔽輻射的金屬。
她將那根脆弱的蠟質滾筒和那張1923年的老照片小心翼翼地包裹在防潮棉絮中,一同封入一個厚重的鉛盒。
最後,她將鉛盒鎖進了沈默遺留下來的那隻最大號的解剖工具箱。
箱子冰冷的金屬搭扣合攏時,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哢”,像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整理沈默的遺物時,她的指尖觸碰到一份被單獨放置的、未曾歸檔的屍檢報告。
檔案袋上用紅色馬克筆寫著一個刺目的編號:案例89。
她抽出了裏麵的文件。
報告主體是對一具無名女屍的分析,死亡時間大約在三年前。
蘇晚螢的目光越過常規的屍表檢驗,直接落在了內部解剖的結論上:“死者喉部軟骨呈蜂窩狀蝕變,結構完整性被破壞,但無明顯外力或病理原因。此外,雙側耳道深處,檢出微量非地球自然生成的矽酸鹽結晶。”
這行冰冷的文字讓蘇晚螢的血液幾乎凝固。
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沈默,在解剖台的無影燈下,皺著眉,用鑷子夾起那幾粒比沙礫更微小的晶體,陷入了無法用已知科學去解釋的困惑。
報告的最後一頁,附有一行他用鋼筆寫下的、力透紙背的批注,字跡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潦草:“聲音正在變成實體。而我們,是它的培養基。”
原來他早就觸碰到了真相的邊緣。
蘇晚螢閉上眼,胸口一陣窒息般的疼痛。
三年前,“殘響”的閉環係統尚未被激活,整個世界還維持著表麵的正常。
沈默的發現,在當時看來無異於天方夜譚,被上級判定為長期高壓工作導致的“精神異常”與“臆想”,最終這份報告被封存,而他也被迫在沉默中走向死亡。
他不是沒有發現,而是他的聲音被整個世界的“常理”捂住了。
一種冰冷的憤怒和更加堅定的決心取代了悲傷。
她站起身,開始以一種近乎偏執的冷靜,清空這間公寓裏所有可能發出主動聲響的物件。
她砸碎了收音機,拆下門鈴的電池,甚至用剪刀幹脆利落地剪斷了電話線和網線。
世界已經靜音,但她要在這片死寂之上,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絕對純粹的“靜區”。
做完這一切,她從工具箱裏取出沈默留下的幾根實驗室蠟棒,在客廳中央的牆壁上,以那塊石板的拓撲結構為藍本,反向推演並畫下了七圈緊密相套的同心圓。
這是她從無數次信息汙染的對抗中領悟到的“靜音錨點陣”,理論上,它能像黑洞一樣,在小範圍內扭曲並吸收聲波的傳播路徑,形成一個信息意義上的真空地帶。
她的目光最後落在那盆無名草上。
它曾是沈默殘響的載體,此刻葉片上的銀線黯淡無光,靜靜地蜷縮著。
她走到花盆前,連根將它拔起,小心地清理掉根部的泥土,然後將它植入一個內壁塗滿蜂蠟的陶罐中。
她凝視著那脆弱的葉片,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氣聲輕語:“你不是植物,你是他的回聲。”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細若遊絲的銀線竟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仿佛一聲跨越生死的歎息。
一切準備就緒。
蘇晚螢背上一個簡單的行囊,裏麵隻放了幾樣東西:一把鋒利的手術刀,那截斷裂的紫檀木尺,最後一小截灰藍色蠟燭,以及三公斤由焚燒廠灰燼高壓製成的紙團。
她的目的地是西城區市政檔案館。
在管理員昏昏欲睡的注視下,她徑直走向地下三層,那裏存放著城市建設的原始圖紙。
在布滿灰塵的管網規劃圖中,她終於找到了關於“啞泉”的最初標注:一個簡單的代號W0,旁邊標注著“深度未知”。
備注欄裏隻有寥寥數語,卻觸目驚心:“1902年,帝國勘探隊下井後全員失語,井口永久封閉。此後記錄顯示,該區域每隔約十年,周邊地下水pH值會無預兆驟降,並伴隨一次小範圍的集體癔症事件。”
她用紅色的記號筆,在複雜的地下管網中,標出了一條通往編號W0的最短路徑。
那條路徑的入口,不偏不倚,正在幸福裏小區12棟的地基之下。
深夜,蘇晚螢如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早已被封鎖的幸福裏12棟。
她繞過那些殘留的鬥法痕跡,直接進入了陰冷潮濕的地下室。
憑借著檔案館的圖紙記憶,她撬開了角落裏一塊鬆動的混凝土地板,一個直徑不足半米的圓形鑄鐵井蓋暴露在空氣中。
井蓋表麵鏽跡斑斑,上麵刻滿了與石板相似的銘文,但排列方式極其混亂、層層疊疊,仿佛在漫長的歲月中被無數次地擦除又重寫。
蘇晚螢將那截灰藍色蠟燭點燃,小心地置於井沿。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豆點大的火焰沒有向上搖曳,反而像被一股無形的吸力牽引,執拗地向下彎曲,光芒被拉扯成一條細長的弧線,竭力舔舐著井蓋的縫隙。
她取出了那支老舊的聽診器,將冰冷的金屬聽頭緊緊貼在井蓋上。
這一次,她聽到的不再是千萬人的嘈雜低語,而是一種極具生命力的、規律的搏動聲。
咚……咚……咚……
那聲音沉悶而有力,仿佛一顆巨大的心髒在地心深處跳動。
蘇晚螢屏住呼吸,在心裏默數著它的節拍,間隔時間不多不少,恰好是6.7秒——與她在小舟身上監測到的心跳頻率完全一致!
一股寒意從脊椎竄上頭頂,她猛然回頭。
不知何時,小舟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地下室的樓梯口。
他雙目失焦,瞳孔裏那深井般的漩渦紋路愈發清晰,仿佛兩個緩慢旋轉的星雲。
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蘇晚螢卻清晰地“讀”懂了那四個字。
“它認得我。”
蘇晚螢沒有阻止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的木偶。
當小舟跪倒在地,伸出顫抖的右手,手指觸碰到冰冷井蓋的瞬間,整塊鑄鐵金屬突然毫無征兆地變得透明。
井蓋下方並非黑暗,而是一條盤旋向下、深不見底的螺旋階梯。
構成階梯的,是無數張被極度壓縮、扭曲的人臉,他們彼此堆疊、擠壓,形成一級級台階,每一張嘴都保持著無聲呼喊的姿態,充滿了痛苦與絕望。
而在那螺旋階梯的最深處,一片純粹的黑暗中,緩緩睜開了一雙沒有瞳孔、隻有純粹蒼白的眼睛。
就在那雙眼睛完全睜開的刹那,蘇晚螢動了。
她抓起一把焚燒廠的灰燼紙團捏成的粉末,猛地撒向空中,用一種決絕而冰冷的語調,低聲念出了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誓言:
“你說你要吃聲音——那我就把我的靜默,塞進你喉嚨。”
刹那間,井沿的蠟燭徹底熄滅。
小舟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身體劇烈抽搐著倒在地上。
而蘇晚螢,則在那雙蒼白巨眼鎖定的瞬間,縱身一躍,撲向了那口突然張開如巨獸之口的井洞。
墜落的失重感包裹了她。
在被黑暗完全吞噬前的最後一瞥,她看見自己映照在光滑井壁上的倒影,嘴角正對著她,咧開一個無聲的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