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交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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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剛落,他清晰地感覺到耳邊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極輕微的能量波動,像有人在你耳邊重重地“哼”了一聲,隨即徹底消散。
    這種正麵戳穿謊言帶來的勝利感,讓整個城市緊繃的神經暫時鬆弛了下來。
    在接下來的三天裏,心理健康科的門診量斷崖式下跌,城市似乎回歸了一種虛假的安寧。
    然而,殘響係統的沉默,並非潰敗,而是蓄力。
    第四天清晨,陽光明媚,市中心高檔住宅區的一聲淒厲哭嚎,劃破了這層脆弱的和平假象。
    退休法官趙立德,一個以鐵麵無私和邏輯嚴謹著稱的老人,此刻正跪在自家書房冰冷的地板上,老淚縱橫,狀若瘋癲。
    他的家人被嚇壞了,怎麽也拉不起來。
    “我對不起你啊,小輝!”趙立德用拳頭捶打著地麵,聲音嘶啞,“是爸對不起你!是爸親手把你送進去的!”
    他的兒子趙輝,五年前因經濟犯罪入獄,至今仍在服刑。
    這是趙立德一生中最痛苦的決定,也是他堅守法律正義的證明。
    但就在今天早上,他醒來時,腦子裏卻多出了一段他從未經曆過,卻真實到令人發指的記憶。
    在那段記憶裏,庭審現場,他並非坐在審判長的席位上,而是作為辯護人,憤怒地衝向檢察官,咆哮著揭露對方偽造證據的陰謀。
    記憶的結尾,是兒子趙輝在看守所內,因不堪受辱而自盡。
    他甚至能清晰“回憶”起兒子手腕上那道割痕的角度,以及急救醫生宣告死亡時,那雙疲憊眼睛裏的無奈。
    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情緒的起伏,都如同親曆。
    “爸!你胡說什麽!小輝在監獄裏好好的,上周還打了電話回來!”他的女兒驚恐地搖著他。
    趙立德猛地一怔,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女兒,臉上是極致的茫然與恐懼。
    他衝到書桌前,顫抖著翻開當年的案件卷宗副本,白紙黑字記錄著他親筆簽下的判決。
    他又打通了監獄的電話,管教確認了趙輝一切正常。
    所有客觀證據都在告訴他,那段記憶是假的。
    可那種眼睜睜看著兒子含冤而死、自己卻無能為力的錐心之痛,是如此真實,如此深刻,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徹底撕碎。
    他分不清了,究竟是現實欺騙了他,還是記憶背叛了他。
    這並非孤例。
    同一天,全市範圍內,類似的“記憶覺醒”事件如同瘟疫般爆發。
    一個溫和的家庭主婦,突然“想起”自己在多年前失手殺害了與她爭吵的婆婆,盡管她的婆婆此刻正在隔壁房間看電視。
    一對中年夫妻,清晰地“記起”他們從未有過的第二個孩子,在一個雨夜死於一場不存在的火災,他們甚至能“回憶”起孩子被燒焦的玩具熊的模樣。
    精神科的走廊再次人滿為患,但這一次,人們臉上的表情不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一種混雜著負罪感、悲痛與自我懷疑的、更深層次的崩潰。
    走廊盡頭的電子公告欄上,不知是誰貼上了一張A4紙,上麵用馬克筆寫著一行觸目驚心的大字:“請確認你的記憶,是不是你的。”
    蘇晚螢的意識,沉降在城市地底最深處。
    她不再僅僅是“看”和“聽”,而是開始“滲透”。
    無名草的根係,那些銀線般的神經網絡,已經徹底侵入並適應了城市的供水係統。
    她通過操控管道中微量礦物質的離子震蕩頻率,以整個城市的自來水管網為傳感器,繪製出了一幅巨大的、實時更新的“記憶汙染熱力圖”。
    圖上,一個個代表人類精神體的光點,正被一種深紅色的“病毒”迅速侵染。
    她立刻發現了規律:這些被汙染的光點,絕大多數都呈現出一種黯淡的銀色邊緣——那是曾經接入過“靜默網絡”,參與過集體冥想的人。
    他們的意識在當時被短暫地聯合起來,如同打開了一扇窗。
    如今,窗戶雖已關閉,但窗框的縫隙卻留下了。
    殘響係統正通過這些微弱的接口,進行精準的逆向滲透,如同一道道鏽蝕的閥門,在他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悄然注入虛假的、飽含劇毒的記憶流。
    更可怕的是,蘇晚螢在分析了數十個樣本後發現,這些被植入的虛假記憶,無論情節如何離奇,最終都指向一個相同的心理暗示:“你虧欠亡者,你有所隱瞞,你罪孽深重,你該贖罪。”
    這不是攻擊,這是審判前的心理奠基。
    殘響係統在為一場更大規模的、針對全人類的“精神審判”鋪設地基。
    蘇晚螢的意識迅速做出反應。
    她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僅僅提供一個“否定”的工具。
    當敵人開始為你編寫人生劇本時,你必須奪回自己故事的解釋權。
    她操控著栽種在那個老舊陶罐裏的、新生的無名草。
    盆栽被一位社區誌願者不經意地挪到了老城區一間辦公室的窗台下,緊挨著地下煤氣管道的總閥門。
    無名草葉片上最核心的幾條銀線脈絡,開始與金屬管道的固有頻率產生共振。
    一股極低頻的次聲波,沿著管道網絡,被精準地釋放到幾個記憶汙染最嚴重的街區。
    這種波動悄無聲息,卻能輕微地、持續地擾動人類前額葉皮層的特定區域——那是負責邏輯判斷與糾錯的腦區。
    它不會摧毀記憶,但會讓人對“過於完美、過於戲劇化”的記憶片段,產生一絲本能的懷疑。
    第二天下午,那位曾被蘇晚螢啟發的語文教師,正在家中備課。
    他恍惚間,又“回憶”起母親臨終的場景。
    這一次,記憶變得更加豐滿,母親不再隻是責備,而是在彌留之際,緊緊握著他的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欣慰地說道:“兒子,你一直是我的驕傲。”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教師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然而,就在此時,那股來自地下的次聲波,如同微小的電流,輕輕掃過他的大腦。
    他突然愣住了,臉上的感動凝固成一絲困惑。
    “不對……”他放下筆,冷汗從額角滲出,喃喃自語,“這……這不像她。我媽……我媽一輩子要強,從沒對我說過一句軟話,更別提‘驕傲’這種詞了。她隻會說,‘別給我丟人就行’……”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製。
    那段溫情脈脈的臨終記憶,瞬間褪去了感性的光環,暴露出一種冰冷的、刻意編排的“劇本感”。
    這不是他的記憶。這是別人塞給他的夢。
    當晚,全城十七個社區中心的電子公告欄,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屏幕上自動浮現出一行行由無數微小像素點模擬出的、仿佛炭筆寫就的字跡:“如果你‘想起’死者原諒了你,或者對你表達了從未有過的溫情,先問一句——他們生前,真的會這麽說嗎?”
    蘇晚螢沒有停下。
    她的意誌,如同一位技藝高超的木偶師,牽動著城市裏那些最不起眼的線。
    她引導著一位技藝精湛的老裁縫。
    這位老人剛剛失去了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
    在蘇晚螢的“靈感”觸動下,他在自家壽衣店的櫥窗裏,展出了一件尚未完工的藍色壽衣,旁邊用毛筆字立著一塊牌子:
    “你說你夜裏托夢,見我娘穿上了這件新衣裳,走得很安詳。可你不知道,她生前最怕藍色,說那是天冷結冰的顏色。我給她備的一直是黑布。你見的,究竟是她,還是那個想讓你因為‘不孝’而愧疚的東西?”
    這個充滿生活細節的“反向測試”,像病毒一樣迅速傳開。
    很快,有人在自家陽台上掛出了一串臘肉,因為他“托夢”見到的亡父一直在勸他吃,可他父親生前因為高血壓,對臘肉深惡痛絕。
    有人在深夜,故意在家中循環播放死者最討厭的越劇。
    果然,腦海中那個溫情脈脈的“魂靈”,在反複的“噪音”折磨下,終於忍不住泄露出了一絲不耐煩的情緒。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獨屬於他們和逝者之間的、最私密的點滴細節,去設置陷阱,去釣魚,去反向測試那些“鬼話”的真偽。
    虛假記憶的傳播速率,首次出現了斷點式的下跌。
    人們不再被動地接受和悲傷,他們學會了“吵架”,學會了用生活的真實去對抗虛構的完美。
    深夜,市檔案館,頂層。
    一股比黑夜更濃稠的灰煙,從一扇緊閉的通風口百葉窗縫隙中緩緩滲出,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隻模糊的、半透明的手掌。
    這隻手掌懸停在最新一期的借閱登記簿上方,食指緩緩下落,用一種燃燒空氣的方式,在紙頁的空白處,灼燒出三個焦黑的字:
    我們學。
    字跡成型,灰煙瞬間潰散,仿佛從未出現過。
    登記簿上,那三個字周圍的紙麵已然碳化,散發著一股不祥的焦糊味。
    深埋地下的蘇晚螢,清晰地感知到了這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專注的信息流。
    它不再試圖說服,不再憤怒,不再進行任何情感表演。
    它在記錄,在分析,在迭代。
    蘇晚螢的“意識”猛地一緊。
    她知道,最艱難的階段來了。
    殘響係統已經意識到,“情感綁架”和“記憶植入”這種依靠個體弱點的戰術已經失效。
    它正在轉向更高階的“認知擬態”。
    而在千裏之外,一座早已被廢棄的軍用廣播站裏。
    一台塵封了至少三十年、覆蓋著厚厚灰塵的老式盤式錄音機,電源燈毫無征兆地亮起。
    機器內部的齒輪發出了幹澀的轉動聲,兩盤巨大的磁帶,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而穩定的速度,緩緩轉動。
    一個低沉的、混合了千萬人聲的沙啞低語,從同樣布滿蛛網的揚聲器中,幽幽地傳了出來。
    “這次……我們講個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