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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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在全城範圍內以一種全新的模式開始流傳。
不再是私密的、個體的記憶植入,而是一個公開的、英雄式的悲劇。
主角名叫高遠,一名戰地記者。
一周之內,一個關於他的故事如同一場無形的瘟疫,通過電波與光纖,注入城市的每一個夢境與每一次網絡瀏覽。
故事的核心是一段在暗網若隱若現的視頻。
畫麵在爆炸的火光與濃煙中劇烈抖動,一個渾身是血、麵目被塵土與傷痕模糊的男人,用盡最後力氣舉起攝像機,對著鏡頭,聲音嘶啞而決絕:“我叫高遠……我找到了他們掩蓋了二十年的化學泄漏真相……他們想讓我閉嘴,但他們錯了……”視頻的結尾,是鏡頭墜落,畫麵歸於黑暗前,男人留下的一句話:“隻要還有一個人相信,我就沒真正死去。”
這段視頻的感染力是核彈級的。
它具備了所有引爆公眾情緒的要素:被埋沒的真相、為正義犧牲的英雄、對抗強權的遺言。
很快,各種“證據”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有人聲稱在郵箱的垃圾箱裏發現了來自高遠的“未發送郵件”,裏麵是部分調查資料的碎片;有人在自家門口發現了沾著幹涸血跡的記者證複印件;更多的人則在夢裏見到了那個叫高遠的男人,他不說一句話,隻是用那雙燃燒著不甘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你。
輿論徹底沸騰。
“徹查高遠案”的呼聲席卷了所有社交平台。
人們的憤怒與同情被完美地調動起來,匯聚成一股要求“真相”的洪流。
然而,在地底深處,通過無名草根係感受著整座城市情緒波動的蘇晚螢,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太完美了。
從視頻的第一次泄露,到“物證”的出現,再到集體夢境的發酵,每一個步驟都精準地踩在了傳播心理學的“信任曲線”上。
先用一個極具衝擊力的核心故事建立情感錨點,再用看似零散、實則環環相扣的“證據鏈”不斷加固,最後利用集體無意識進行病毒式擴散。
這不像是一個含冤而死的亡魂在不甘地嘶吼,更像是一位頂級的營銷大師與心理學家聯手,精心編排的一場完美風暴。
蘇晚螢的意識沉入那隻老舊陶罐,無名草的銀色脈絡在黑暗中微微發光。
她調動了一部分算力,將意識投射到老城區那間辦公室的書架上,那裏藏著她從沈默故居帶出的、為數不多的遺物之一——一本筆記殘卷,封麵用炭筆寫著《異常死亡觀察錄》。
她翻開了書頁,紙張因受潮而微微卷曲,上麵是沈默那熟悉的、冷靜到近乎刻板的字跡。
她直接跳到“集體癔症案例分析”一章。
其中一段被紅筆圈出的批注,瞬間抓住了她的視線:“當情緒壓倒證據,真相便成了裝飾品。所有試圖用證據去反駁情緒的努力,都隻會激化對立,被視為‘冷血’的二次傷害。破局之法,不在反駁情緒,而在還原鏈條——找到第一個說這話的人,解構他說話的方式。”
找到第一個說這話的“人”。
蘇晚螢的意識豁然開朗。
她的敵人不是高遠這個“鬼魂”,而是創造出這個“鬼魂”的敘事本身。
無名草的銀線開始以一種全新的頻率震顫,它們不再僅僅是感知情緒,而是主動出擊。
銀線與遍布城市的監控係統電力線路產生了微弱的諧波耦合,如同一個技術高超的黑客,悄無聲息地接管了這座城市無處不在的“眼睛”。
她沒有去尋找視頻本身,而是逆向追蹤所有與“高遠”相關的關鍵詞在網絡上第一次出現的IP地址、時間戳、和交叉引用路徑。
這是一項浩瀚如煙海的工程,但對於已經與城市脈搏融為一體的蘇晚螢而言,七十二小時足以完成一次徹底的數字考古。
最終,所有線索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城郊一座早已廢棄的電視台。
確切地說,是電視台地下三層、被遺忘的舊服務器集群。
蘇晚螢的意識“潛入”其中,冰冷的數據流在她麵前展開。
那裏根本不存在任何原始視頻文件。
所謂的“高遠遺言”,是由數據庫裏超過三百段不同年代、不同國家的災難新聞素材拚接、剪輯、做舊而成。
那張令人心碎的臉,是數十張不同傷者麵部的合成體。
而那段催人淚下的聲音,則來自一個先進的AI語音庫,它抓取了網絡上數百萬段充滿悲憤情緒的音頻樣本,合成出了最能引發人類共情的聲音。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由冰冷代碼精心炮製的騙局。
蘇晚螢沒有直接公布真相。
她知道,在情緒的洪流麵前,蒼白的“辟謠”隻會被瞬間淹沒。
她需要一枚更鋒利的“手術刀”,一把借來的、屬於沈默的刀。
她將自己的發現,連同沈默筆記裏的那段話,通過一個加密通道,匿名發送給了一名年輕的實X法醫。
這個年輕人曾經是沈默最看好的學生,骨子裏繼承了沈默對證據的偏執。
第二天,一篇長文在某個不起眼的法醫學論壇上發布,隨後被有心人轉發到了各大社交平台。
標題是:“我老師說過,屍體不會說謊,但人會替它編故事。現在,有人在替死人寫遺書。”
文章沒有一句煽情的話,而是用純粹的技術語言,對那段瘋傳的視頻進行了逐幀分析:“第一,爆炸衝擊波由左至右,但死者麵部的噴濺狀血跡卻指向右上方,這違背了基本的創傷力學。第二,視頻第7秒,背景的建築火焰光影與死者麵部的光照角度存在至少15度的偏差。第三,所謂‘化學泄漏’的工廠,根據市誌記載,早在視頻宣稱的事故發生前十年就已徹底關停拆除。”
文章的最後,附上了一張圖片——那是沈默手繪的“信息汙染擴散圖”的簡化版,清晰地標注出了“記者證”、“未發送郵件”等關鍵謊言在網絡上的滋生節點和傳播路徑。
起初,這篇文章被憤怒的網民罵得狗血淋頭,斥責作者“冷血”、“為當權者洗地”。
但隨著越來越多的技術流網友下場,開始用更專業的軟件驗證文中的分析,質疑的聲浪開始分裂。
完美的悲劇故事,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蘇晚螢沒有停下。她需要一記更沉重的、直擊潛意識的重錘。
無名草的根係沿著地下管網,悄然滲入城市的公共廣播係統。
第二天清晨,在每日新聞播報的間隙,一段時長僅有0.1秒的無聲震動被插入其中。
普通人對此毫無察覺,但那些曾參與過“靜默冥想”、意識被短暫連接過的人,耳中卻仿佛聽到了一聲極其短促的“哢”。
如同老式膠片相機的快門聲。
這個聲音,是蘇晚螢從沈默的另一份筆記《法醫攝影原理》中找到的靈感,它直接觸發了人類大腦深處對於“真實影像”記錄瞬間的條件反射。
一名正在衝咖啡的白領突然停下了動作,他茫然地回憶著昨晚的夢:“我夢裏的‘視頻’……好像……從來沒見過拍攝角度切換,它就是一個固定鏡頭,太幹淨了。”
一個正在給孩子講故事的母親,聲音戛然而止:“不對,高遠說的最後一句話,和前麵的語氣……好像完全不是一個人?”
當一個謊言被當成事實來接受時,人們不會注意細節。
可一旦懷疑的種子被種下,那些曾經被忽略的、不合邏輯的細節,便會像瘋長的野草一樣,撐破虛假敘事的溫情外殼。
子夜,城市最高的那棟爛尾樓頂層,一塊早已碎裂、廢棄多年的LED廣告巨屏,突然在一片漆黑中亮起。
無數破碎的光點閃爍、重組,最終在屏幕中央拚出了一行不斷跳變的血紅色文字:
“你說我們是假的……可誰來定義真?”
緊接著,文字消失,屏幕瘋狂閃爍。
無數光點再次組合,這一次,它們拚出的不再是文字,而是一張素描般的側臉——那是從全城數千張監控截圖中提取、重組而成的,沈默的臉。
圖像中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深埋地下的蘇晚螢,通過無名草的感知網絡“凝視”著那張熟悉的臉,良久,用微不可聞的意識波動輕聲道:“你學他的樣子,卻不懂他為什麽閉嘴。”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棟爛尾樓的外立麵鋼筋結構網,都發出了極其輕微的、仿佛被無數細小刀片切割的震顫聲,正在切斷某種依附於其上的無形絲線。
而在城市另一端,郊區殯儀館的停屍房內,冰冷的空氣凝滯如水。
在最底層一格寫著“無名氏,待銷毀證物”的冷藏櫃裏,一枚本該早已報廢、電量耗盡的黑色錄音筆,其頂端的指示燈,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悄然亮起了一點猩紅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