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鬼改命

字數:6500   加入書籤

A+A-


    刺耳的輪胎摩擦聲劃破寂靜,沈默的轎車在距離那棟老舊居民樓五十米外一個急刹,穩穩停在陰影裏。
    紅藍交錯的警燈已經熄滅,一輛消防車正收整設備,準備撤離。
    幾個穿著製服的消防員與社區工作人員交談著,臉上帶著一絲職業性的無奈。
    “就是虛驚一場,燃氣警報器誤觸,我們檢查了,什麽泄漏都沒有。”一個年輕消防員的聲音順著夜風飄過來。
    沈默推開車門,夜色像一件冰冷的外套貼上皮膚。
    他沒有走向人群,目光直接鎖定了樓道口那個孤零零的身影——林工。
    男人像一尊被抽掉靈魂的雕塑,臉色在門洞昏暗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紙紮般的慘白。
    他死死攥著一部手機,屏幕的微光映在他空洞的瞳孔裏,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
    沈默緩步走近,他能嗅到林工身上散發出的,混雜著恐懼、迷茫與被掏空後的虛無氣息。
    “他們走了?”沈默的聲音很低,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林工的眼球僵硬地轉動了一下,似乎才認出他。
    他沒有回答,隻是顫抖著舉起手機,將屏幕轉向沈默。
    那是一個本地生活論壇的帖子,標題用血紅色的字體加粗,觸目驚心——《神跡續章!
    被井水封印的母親之音,隔空呼喚丈夫!
    》。
    帖子下麵,是一段僅有十秒的視頻。
    畫麵昏暗,拍攝角度是典型的家用安防攝像頭視角,正對著一個廚房的灶台。
    一個穿著陳舊睡衣的女人背影站在那裏,身形輪廓與林工亡妻的照片高度吻合。
    她沒有回頭,隻是用一種含混不清、仿佛隔著水幕的詭異聲調低語著什麽。
    經過技術處理的字幕在畫麵下方滾動:“再試一次……用井裏的水……我們就能團圓了……”
    視頻的播放量和評論數正在以一種病毒式的速度瘋狂增長。
    “有人黑了我們社區的安防係統,”林工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隻在我家的攝像頭裏植入了這段視頻,然後第一時間傳到了網上。”
    就在這時,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從樓道裏走了出來,他徑直來到林工身邊,臉上掛著一副恰到好處的關切。
    “林工啊,我是社區服務中心的王主任,”他拍了拍林工的肩膀,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權威,“事情我們都了解了。你放心,對於這種惡意造謠、侵犯隱私的行為,我們一定會追查到底。不過呢……”
    王主任話鋒一轉,視線若有若無地掃過一旁沉默的沈默,聲音壓得更低了:“……現在輿論已經起來了,堵是堵不住的。你看,你孩子的情況大家也都知道,社會關注度高,其實是件好事。如果你能……順應一下大家的情緒,接受一兩個官方媒體的采訪,把這個‘思念亡妻’的故事講得更……感人一些,對於後續申請專項醫療救助基金,是非常有幫助的。”
    沈默的眼神驟然變冷。
    這不是安撫,這是交易。
    是用一個父親的傷痛和尊嚴,去換取一張被權力圈定的“入場券”。
    他們不在乎真相,他們隻在乎如何將這場失控的集體癲狂,巧妙地引導成一出可控、可利用、甚至能體現‘人文關懷’的正麵宣傳。
    最危險的不是鬼在改寫命運,是人正搶著為鬼寫好台詞,然後遞到你麵前,逼你聲情並茂地念出來。
    林工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第一次燃起了憤怒的火焰。
    他一把推開王主任的手,一言不發地轉身,衝進了漆黑的樓道。
    當天深夜,南市巷那口被封鎖的三號井旁,一個身影踉蹌而至。
    是林工。
    他手裏提著一把沉重的鐵撬,雙眼赤紅,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
    他要砸了它,砸了這口所謂的“神跡之井”,砸碎所有建立在這口井上的謊言和癲狂。
    然而,當他靠近警戒線時,卻發現井邊並非空無一人。
    十幾個人影圍坐在井蓋周圍,他們手持著燃燒的白色蠟燭,火光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搖曳的光斑,顯得莊嚴而詭異。
    他們無視冰冷的警戒線,口中正低聲吟誦著一些聞所未聞的禱詞,內容混亂地雜糅了親情、救贖和某種新生的自然崇拜。
    看到林工的出現,人群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像迎接神使一樣,主動讓開了一條路。
    一個領頭的中年女人站起身,她的眼神狂熱而憐憫,將一支嶄新的白蠟燭遞到林工麵前:“你是被選中的父親,是‘母親之音’的聆聽者。點燃它,為了你的孩子,也為了我們這些渴望得到慰藉的迷途者。井水已經被淨化,這裏是新的聖所。”
    林工握著冰冷的鐵撬,看著那跳動的燭火,全身都在顫抖。
    他想怒吼,想驅散這些瘋子,但喉嚨裏卻像是被棉花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他顫抖著接過了那支蠟燭。
    火光映照下,一滴滾燙的蠟油從燭芯滑落,滴在他腳下的泥土上。
    就在蠟油凝固的瞬間,被浸潤的那一小塊泥土,竟詭異地浮現出幾縷淡淡的、如同金屬絲線的銀色紋路。
    那紋路,與沈默在路邊野草上看到的“快走”二字,如出一轍!
    林工渾身一震,瞬間醒悟。
    他猛地低頭,看向信徒們手中蠟燭燃燒時散發出的氣味——那是一種刻意模仿“蜂蠟焦香”的廉價香精味,稀薄而虛假。
    他們在模仿!
    他們在用普通的東西,人為地複刻“神跡”顯現時的場景,試圖重新喚醒那個恐怖的“殘響”!
    百米之外的廢墟陰影中,沈默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在那些狂熱的信徒身上,而是死死鎖定了他們手中蠟燭底部的包裝紙。
    盡管被撕扯過,但依舊能辨認出一個模糊的商標——“安途殯儀服務”。
    他立刻驅車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
    冰冷的邏輯鏈條在他腦中飛速構建。
    一個小時後,通過內部數據庫,沈默查到了驚人的信息。
    “安途殯儀服務”公司在過去一個月內,向某化工原料廠大量采購了工業蜂蠟、低熔點石蠟以及微量的磷化合物。
    同時,公司的客戶記錄顯示,他們近期以“祈福慰靈”的名義,向全市超過十個自發組織的“通靈團體”或“民間信仰小組”,免費派發了數千支特製蠟燭。
    熔點異常偏低,是為了讓蠟燭在常溫下也能輕易留下痕跡;添加磷化物,是為了在燃燒時產生微弱的、肉眼不易察覺的冷光,模擬超自然現象;而工業蜂蠟,則是為了複刻那股標誌性的氣味。
    有人在係統性地、大規模地製造“靈異現場”!
    他們像篩選菌株一樣,在整座城市裏播撒下“偽神跡”的種子,其目的,極有可能是為了篩選出那些對“殘響”有高敏感度反應的人群,尋找新的、更完美的“宿主”。
    次日清晨,沈默的實驗室門被敲響。
    林工站在門外,一夜之間,他仿佛蒼老了十歲,但眼神卻恢複了清明。
    他將那支隻燃燒了不到五分之一的白蠟燭,連同所有網絡截圖的U盤,鄭重地交給了沈默。
    高倍電子顯微鏡和質譜分析儀同時運作。
    兩小時後,一個讓沈默脊背發涼的結果出現在屏幕上。
    蠟燭樣本中,除了石蠟和磷化物,還檢測出了極其微量的、特定的人類腦組織脂蛋白混合物。
    這種物質的唯一來源,指向了那些在殯儀館中等待火化的遺體。
    沈默終於看清了這盤棋的全貌。
    殘響並未退去,它隻是換了一種更高效、更隱蔽的傳播方式。
    它不再需要親自創造怪異,它找到了最完美的媒介——人類的執念、恐懼、與貪婪。
    人們正在主動為它“供材造殼”,用死者的軀體和生者的信仰,為它築起一座座新的巢穴。
    他必須立刻公開這一切!
    沈默掏出手機,翻找出一位相熟的、以深度調查報道聞名的記者的號碼。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的瞬間,手機連續震動了三次。
    三條來自匿名號碼的短信,像三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刺入他最嚴密的心理防線。
    第一條:“你女兒小時候那場高燒,真的隻是普通肺炎嗎?”
    第二條:“五年前,帶你入行的張法醫,屍檢報告上寫的真的是‘意外’墜樓?”
    第三條:“解剖台上,你敢說自己從沒有為了拚湊邏輯鏈,而‘誘導’過屍體上的證據?”
    每一句話,都像一個來自地獄的拷問,精準地擊中了他記憶中最隱秘、最不願觸碰的角落。
    敵人不僅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更早已將他的過去解剖得一幹二淨。
    當晚,沈默回到自己的公寓。
    他將所有證據的備份上傳至加密雲盤,試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梳理思路。
    就在這時,浴室裏傳來一陣極細微的滴答聲。
    他皺眉起身,推開浴室的門。
    水龍頭關得緊緊的,沒有漏水。
    聲音來自洗手池的排水口。
    他俯身看去,隻見排水口那圈積水中,正浮現出一連串細小的氣泡。
    氣泡沒有破裂,而是在水麵上緩緩排列、組合,最終構成了四個清晰的漢字:沈 默 之 水。
    下一瞬,所有氣泡砰然碎裂,水漬瞬間蒸發。
    浴室的鏡麵猛地蒙上一層白色的霧氣,一行水珠凝結成的字跡,在霧氣中緩緩浮現,如同一個冰冷的宣告:
    “你說的話,也會變成養料。”
    沈默瞳孔驟縮,他猛地轉身,衝到公寓總水閥處,用盡全身力氣將閥門死死關上。
    他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喘著粗氣,心髒在胸腔內狂亂地擂動。
    敵人已經可以入侵任何液體介質,將信息滲透到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而最讓他感到恐懼的是那句話的含義——他用以對抗世界的武器,他的語言、他的邏輯、他的分析,在這場戰爭中,同樣會成為滋養對方的食糧。
    他被卷入了一場無法用物理手段隔絕的、語言與思想層麵的汙染。
    他抬起頭,看向窗外那片沉默的、由無數燈火組成的城市。
    他忽然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明悟,在這場新的戰爭裏,沉默已不再是安全的壁壘。
    它隻是這座城市,在開始用同一個聲音竊竊私語前,短暫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