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最後一道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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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醫解剖室的無影燈下,那台老舊的袖珍收音機像一件出土文物,被小心翼翼地拆解。
    沈默沒有直接播放磁帶,而是用專業設備將磁帶上的模擬信號轉換成數字波形,投射在主控電腦的屏幕上。
    幽綠色的聲譜圖如同一片嶙峋的怪石,在屏幕上劇烈起伏。
    林工站在一旁,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仿佛怕驚擾了這場針對聲音的“屍檢”。
    “看這裏。”沈默指著屏幕上一段密集而混亂的波形,“這不是單一音源。它的結構非常古怪,像是把幾十段、甚至上百段不同的人類語音切碎,然後用一種非線性的邏輯強行縫合在一起。”
    他迅速操作鍵盤,軟件開始對聲譜進行基頻分析。
    無數條代表不同頻率的細線在屏幕上跳躍、分離、重組。
    幾分鍾後,一條粗壯的、貫穿始終的核心基頻被剝離了出來,像一根貫穿所有碎肉的骨骼。
    係統自動在音源數據庫中進行比對。
    進度條走到百分之九十七時,屏幕上彈出了一個匹配項。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戴著一副老式眼鏡,神情儒雅。
    身份標注:高誌遠,民俗學者。失蹤時間:三年前。
    下方關聯文件裏,是一段他失蹤前在南城大學做的最後一次公開講座的錄音。
    沈默點擊播放,一段沉穩的男聲從音箱裏流淌出來,其聲音的基頻,與那段非人囈語的核心基調,嚴絲合縫。
    林工的後背竄起一股寒意。
    一個失蹤了三年的學者,他的聲音竟然成了詭異事件的主旋律?
    沈默沒有理會這份驚悚,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件事物吸引了。
    他迅速調出高誌遠的個人檔案,在浩如煙海的資料庫中,精準地定位到了一篇未發表的論文手稿掃描件。
    論文的標題是:《執念的拓撲學邊界——一種關於信息殘留的假說》。
    沈默的目光飛速掃過那些艱澀的論述,最終,定格在論文的結語部分。
    那是一行手寫批注,字跡潦草而急切,仿佛作者在寫下它時,正處於某種極度的激動或恐懼之中。
    “……當一種敘事失去了所有的‘質疑者’,當信息閉環內再無一個‘不確定’的節點,它本身便擁有了扭曲現實的權重。如果一件事物無人質疑,它便等於現實。”
    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就是這個。
    他豁然開朗。
    殘響的所有行為,從城市級的****,到家庭內部的信任爆破,其最終目的隻有一個——消滅“存疑”狀態。
    它需要絕對的、純粹的“相信”或“不信”作為能量,而最讓它無法理解、無法模擬、無法同化的,恰恰是介於兩者之間的狀態。
    是人類獨有的,寶貴的“我不知道”。
    它抄了人類文明的所有作業,從宗教的虔誠到科學的實證,唯獨漏了最後一道、也是最關鍵的一道題——懷疑精神。
    “林工,”沈默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罕見的、近乎興奮的冷意,“我們要給它喂一點它看得懂,但消化不了的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沈默幾乎住在了這個由冷庫改造的臨時實驗室裏。
    他利用一台老舊的光學顯微鏡和高分子凝膠,人工合成了一批在顯微結構上與之前樣本高度相似的“類殘響纖維”。
    這些纖維在特定波長的紫外線照射下,會發出和真正殘響信息素一致的微弱熒光,但本質上隻是無機物。
    他將這些纖維混入從南市巷排水井附近取來的冷卻池土壤中,然後,用微雕工具在一片指甲蓋大小的超薄銅片上,刻下了一行字:“喚醒儀式坐標:井下十七米,坤位。”
    做完這一切,他將這片銅片小心翼翼地埋入土壤樣本的正中央。
    他把裝有土壤樣本的證物袋交給林工,同時還有三份打印出來的名單。
    “這三個人,是之前最先在網絡上傳播那份偽造的《疫病防控內部報告》的意見領袖。用匿名快遞,把這個寄給他們。”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附上一張紙條,上麵寫:沈默留下的最後線索。”
    他很清楚,殘響就像一個偏執的編輯,絕不允許任何脫離自己劇本的“野史”流傳。
    隻要有人開始追逐另一個版本的“隱藏真相”,它必然會親自下場,不惜一切代價奪回對故事的最終解釋權。
    果不其然,三天後,網絡瘋傳起一個關於“地下神秘祭壇”的傳說。
    那三位意見領袖如獲至寶,將“沈默的遺言”渲染成了一場悲壯的、以身殉道的偉大發現。
    一群自稱為“真相追尋者”的年輕人,帶著直播設備和挖掘工具,浩浩蕩蕩地集結在了南市巷那口早已廢棄的排水井旁。
    在無數網友的在線圍觀下,他們用絞盤和繩索放下一人,在汙濁的井底一番摸索,終於,那片閃著微光的銅片被找到了。
    “找到了!就是這個!‘喚醒儀式坐標’!”井下的人激動地大喊。
    人群瞬間沸騰,直播間的彈幕淹沒了整個屏幕。
    正當他們準備按照銅片上的指示,開始所謂的“開啟儀式”時,異變陡生。
    井壁上那些濕滑的青苔,突然毫無征兆地泛起一層幽綠色的光芒,光芒流動匯聚,最終在正對井口的位置,浮現出三個清晰無比的大字:“就是這裏。”
    神跡!
    人群徹底瘋狂了,幾個領頭者甚至跪倒在地,對著井口頂禮膜拜。
    他們堅信自己就是被選中的人,是揭開世界終極真相的天命之子。
    然而,沈默早已預測到了這一幕。
    他在銅片背麵塗覆了一層遇濕緩慢分解的特殊藥劑。
    隨著井下潮氣的滲透和不斷滴落的雨水,藥劑開始生效。
    直播鏡頭特寫下的銅片上,那行清晰的“喚醒儀式坐標”字跡,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模糊、重組。
    幾秒鍾後,一行全新的、仿佛用鮮血寫就的文字,猙獰地浮現在銅片正麵:“你們在幫它長大。”
    人群的歡呼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混亂中,一名離井口最近的參與者指著井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下麵……下麵有咳嗽聲!”
    眾人下意識地探頭望去。
    隻見那片漆黑如墨的積水中,倒映出的不再是井口的天空,而是無數張密密麻麻的臉。
    那些臉,全都是他們自己。
    唯一的不同是,倒影中每一張臉的嘴角,都正緩緩向上扯動,勾起一個僵硬、詭異、絕不屬於本人的笑容。
    極致的恐懼如同瘟疫般瞬間引爆。
    有人怪叫著砸毀了手中的直播設備,有人連滾帶爬地向巷子外逃去,現場亂成一鍋沸粥。
    林工混在邊緣地帶,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井下的恐怖景象吸引,他擰開一個礦泉水瓶,將裏麵無色無味的中和液悄無聲息地倒入井口。
    液體與汙水接觸的瞬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水麵上卻迅速浮起一層薄薄的灰色菌膜,如同巨量紙張燃燒後落下的餘燼。
    灰燼在水麵盤旋、匯聚,緩緩拚出了四個字。
    “它怕提問。”
    深夜,萬籟俱寂。
    沈默獨自一人回到了最初的那個橋洞原址。
    夜風穿過牆體上的破洞,發出嗚嗚的聲響,吹動了地麵上半片被燒焦的紙張。
    那正是他曾經燒毀的、記錄著最初推論的筆記殘角。
    他俯身,用鑷子將它夾起。
    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他看到,紙張的背麵,不知何時多了一行極淡的墨跡。
    那字跡纖細而飄忽,像是有人用一支極細的毛筆,蘸著清水寫上去的。
    “下一個不信的人,是你嗎?”
    字跡未幹,指尖輕輕一觸,便在粗糙的紙麵上暈染開來。
    沈默凝視著這行字,良久,一言不發。
    他將這半片焦紙小心翼翼地折成一隻小船的形狀,輕輕放入腳邊的一窪積水之中。
    紙船在小小的水窪裏安靜地漂浮著,似乎隻是一個普通的紙製品。
    但就在它漂到水窪正中央時,一股無形的、溫柔的力量將它托了起來,讓它懸停在了離水麵一指高的半空中。
    下一秒,沒有火源,紙船從船尖開始,燃起了一捧幽藍色的、沒有絲毫溫度的火焰。
    火光中,一個極其模糊的女性身影一閃而過,仿佛對著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像是在無聲地告別。
    火焰燃盡,最後一縷青煙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裏。
    沈默知道,蘇晚螢寄托在這座城市裏的最後一絲執念殘響,在傳遞完這最後的信息後,終於完成了它的使命,徹底回歸於虛無。
    他贏了這一局,卻也永遠地失去了他唯一的、能感知到“另一套法則”的同盟。
    他獨自站在橋洞下,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包裹了他。
    世界仿佛在一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連風聲都消失了。
    然而,就在這片極致的死寂之中,沈默忽然感覺到,腳下堅實的混凝土地麵,似乎傳來了一絲極其微弱、但頻率恒定不變的……輕微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