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看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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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隻作用於精神層麵的嚴寒,仿佛能凍結人的思考能力。
    沈默迎著風,風成了他唯一的向導。
    這片無垠的戈壁灘上,地磁紊亂,指南針早已失效,而那根從集市老頭手中換來的烏木秤,秤杆的沉頭卻始終如一地指向正北。
    仿佛在那地平線的盡頭,存在著一個質量無窮大的奇點,正以一種超越物理法則的方式,牽引著一切可以被“稱量”之物。
    他走了兩天兩夜,水和食物都已見底。
    當視野盡頭出現一個模糊的黑點時,他幾乎以為是脫水產生的幻覺。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廟宇,建在風蝕岩構成的台地上,通體由黑色的山岩砌成,低矮而堅固,像是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骨骼。
    沒有牌匾,沒有香火,隻有被風沙打磨得光滑的牆壁。
    據他查閱的零星資料,這可能是百年前的巡邊人為了鎮壓“風邪”而建。
    廟門虛掩著,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
    沈默推門而入,一股混雜著塵土與金屬鏽蝕的氣息撲麵而來。
    廟內空無一物,沒有神像,沒有壁畫,正中央隻有一口巨大的青銅鍾,倒扣在地上,鍾口嚴絲合縫地嵌入地麵,仿佛在鎮壓著什麽。
    銅鍾之下,壓著一塊邊緣不規則的黑色石板,僅露出桌麵大小的一角。
    石板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刻痕,像是某種從未見過的文字或符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詭異的微光。
    沈默蹲下身,從背包裏取出一塊幹淨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去表麵的浮土。
    隨著塵埃被拂去,那些紋路的真實麵目展現在他眼前。
    它們並非雜亂無章的塗鴉,而是一種結構極其複雜的符號係統。
    沈默的心髒微微一縮,他認得這種結構。
    不久前,在一塊從C裝置核心剝離的鏽蝕鐵片上,他就見過這種如同微觀血管般蔓延的紋路。
    它們是“殘響”信息化的具象表現。
    他取出高倍放大鏡,湊近石板。
    光斑所及之處,細節被放大到極致。
    他的呼吸停滯了。
    在那些看似盤根錯節的複雜符號核心,他終於辨認出了一個隱藏至深的規律:構成每一個獨立符號的基礎筆畫,無論如何扭曲、拉伸、變形,其本質都是一個由兩部分組成的結構。
    這個結構,正是黃銅秤砣底部那個代表著“七十二”的組合形態。
    這不是咒文,更不是獻祭的禱詞。
    沈默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張圖譜——人體十二正經與奇經八脈的走向圖。
    他猛然意識到,這塊石板上的符號排列方式,完美地對應了人體全身的經絡穴位。
    這是一個模型,一個藍圖!
    某個強大的意識體,正試圖通過這塊物質載體,模擬並重建一個完整的人類感知網絡。
    一旦建成,它就能通過這個“模型”去感知、甚至幹涉現實世界。
    這口鍾,鎮壓的不是邪祟,而是一個即將誕生的“偽神”的神經中樞。
    他沒有取出工具試圖去破壞石板。
    他知道,任何物理性的毀壞都可能在瞬間釋放其中禁錮的龐大信息,造成無法挽回的災難。
    他從懷中取出了最後一塊特製的封存蠟片,用防風打火機將其緩緩融化。
    滾燙的蠟液滴落在石板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他神情專注,一絲不苟地將蠟液均勻塗抹在所有暴露的刻痕之上,像是在為一個精密的外科手術做最後的縫合。
    當最後一滴蠟液落下,將最後一個符號的最後一筆徹底封住時,一直死寂的青銅鍾,鍾身內部突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可聞的震動。
    那聲音短促而沉悶,不像金屬的鳴響,更像是一聲悠長而疲憊的歎息,隨即歸於永恒的沉寂。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城市裏,某些看不見的鏈條,也正被以另一種方式悄然加固。
    林工在一次例行管線巡查後,順道經過社區新建的兒童遊樂場。
    陽光正好,孩子們的笑聲清脆悅耳。
    他習慣性地繞著那座嶄新的塑料大象滑梯走了一圈,目光在滑梯底部的水泥基座上停住了。
    那裏,被人用尖銳物刻下了一行小字:“不要念出下麵的名字。”
    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撫過那行字。
    水泥尚未完全幹透,顯然是新近所為。
    一個典型的規則類陷阱,利用孩童的好奇心作為誘餌。
    他沒有找工具將其鏟除,那樣隻會留下更顯眼的痕跡,激發更強烈的好奇。
    他沉默了片刻,從工具包裏摸出一根鋼釘,在那行字的旁邊,一筆一劃地補刻了三個字:“已經忘了。”
    做完這一切,他退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點燃一支煙,靜靜看著。
    沒過多久,一個四五歲的男孩滑下,發現了那些字,指著問他媽媽:“媽媽,這兒寫了啥?”
    年輕的母親低頭看了一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不知道誰亂刻的髒話,小孩子不許看。”她拉起孩子的手,快步走開,一邊走還一邊教育,“以後看到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要離遠點,不幹淨。”
    林工看著母子倆的背影,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他知道,這才是最有效的防護。
    不是消除痕跡,而是建立一道心理防線,讓看見的人,本能地將其歸類為“肮髒”、“禁忌”、“不值得探究”的垃圾信息,從而主動回避。
    文明的免疫係統,就這樣在最基礎的單元裏,被悄然激活了。
    市政府的小禮堂裏,王主任的退休告別會正進入尾聲。
    大屏幕上播放著為他製作的紀念視頻,一張張老照片,一段段采訪,記錄著他數十年的工作生涯。
    當畫麵切換到一張拍攝於一九八五年特大暴雨搶險現場的集體合影時,鏡頭出現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小跳幀。
    那張原本夾在檔案頁裏的合影,照片上的十二個人,麵孔被一層恰到好處的高斯模糊處理掉了。
    台下,一位同樣白發蒼蒼的老同事湊到王主任耳邊,低聲感慨:“那時候的事……能記不清,也好。”
    王主任舉起酒杯,對著眾人溫和地笑了笑,一如既往的平靜,未置一詞。
    散會後,他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將最後幾件私人物品裝箱。
    他沒有帶走任何文件,隻在辦公桌的正中央,留下了一本厚實的牛皮封麵筆記本。
    他翻開扉頁,用鋼筆鄭重地寫下一行字:“本冊內容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切勿對照現實。”
    寫完,他合上本子,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筆記本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都是空白。
    第二天清晨,打掃的保安發現了這本筆記,按照規定將其上交。
    檔案管理員接過,看了一眼扉頁的字,又掂了掂分量,便在標簽上寫下檔案編號:“C72絕密待銷毀”,隨手將其投入了通往地下閉架庫房的傳送帶。
    無垠的荒漠,在沈默離開那座孤廟的第三天,終於露出了它最猙獰的一麵。
    沙暴鋪天蓋地而來,黃沙遮蔽了日月星辰,天地間一片混沌。
    他迷失了方向,最終躲進一處被風沙掏空的岩穴裏。
    夜幕降臨,風聲淒厲如鬼哭。
    他開始發燒,體溫急劇升高。
    在半昏迷狀態下,無數幻覺如潮水般湧來。
    導師在解剖台前的諄諄教誨、無名女屍在錄音筆裏的最後提問、蘇晚螢在博物館裏的溫柔笑意、C72裝置失控時尖銳的警報……所有他經曆過的,所有他試圖封存的記憶殘響,都在此刻卷土重來,試圖撕裂他最後的理智防線。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從貼身的口袋裏,取出那枚他珍藏多年、早已鏽跡斑斑的膠片聽診器殘殼。
    冰冷的金屬貼上滾燙的胸口,他不是為了聽自己的心跳,而是為了讓那些糾纏不休的“殘響”聽見他的最終選擇。
    他張開幹裂的嘴唇,用嘶啞到幾乎無法發聲的嗓音,一字一句地開始背誦。
    他背的不是什麽經文咒語,而是他讀過無數遍的《法醫學總論》的最後一章——“證據的局限性與法醫的職業倫理”。
    “……屍體提供事實,但事實不等於真相……”
    “……法醫的職責,是無限接近客觀,而非定義終極……”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聲帶在劇烈的摩擦中撕裂,帶血的唾沫染紅了衣襟。
    當最後一個音節從他喉嚨裏艱難地擠出,在岩穴中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氣音時,腦海中所有喧囂的幻象,戛然而止。
    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靜。
    他仰麵躺倒在冰冷的沙地上,透過岩穴頂端的縫隙,能看到一小片洗練如鑽的星空。
    他輕輕地,對自己,也對那個無處不在的“未知”說:
    “我沒有答案……所以我走了。”
    三天後,一名追逐走失駱駝的牧民,在沙丘深處發現了一處奇怪的石堆。
    石堆上,一件洗得發白的白大褂被疊放得整整齊齊,像是一份莊重的獻禮。
    白大褂的內袋裏,靜靜地躺著一枚鏽蝕的聽診器胸件,金屬背麵,被人用蠟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別問。”
    消息在綠洲間悄悄傳開,有人說那是一個瘋子留下的遺物,也有人傳說,那是一位守護者的信標,立在這裏,便能讓迷途的旅人找到歸路。
    而在千裏之外的城市,林工清晨打開工具箱準備上工時,忽然愣住了。
    那支他從深井遺址帶回、一直用玻璃管封存的紅色蠟筆,不知何時,竟已悄然褪去了所有顏色,隻剩下一根脆弱的半截白色芯柱。
    他默默地凝視了片刻,將其小心翼翼地取下,放進了自己新領的工牌夾層裏。
    當天傍晚,他巡查完最後一個閥門,路過那片早已被填平的深井遺址公園。
    他抬頭望了一眼天邊的月牙,忽然覺得心口猛地一鬆,仿佛一個背負了許久的沉重包袱,在這一刻終於卸了下來。
    一陣夜風掠過大地,卷起路邊的一片無字的廢紙屑。
    那紙屑在空中翻滾,像一把斷裂的、無法再開啟任何鎖孔的鑰匙,無聲地墜入道旁的排水溝壑,被黑暗吞沒,再未被人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