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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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色從幹裂的唇角滲出,又被風沙瞬間奪走水分,凝成暗紅的痂。
    沈默睜開眼,岩穴頂端的縫隙透進一絲清冷的天光,世界寂靜得像真空。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身體深處那股糾纏不休的共振感,那些細碎的、試圖在他腦海中構築意義的雜音,都消失了。
    他那由絕對理性構築的思維宮殿,終於恢複了應有的秩序與潔淨。
    然而,就在他準備起身的刹那,他停住了。
    左耳深處,在絕對的寂靜背景下,殘留著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比發絲更纖細的嗡鳴。
    它不再是嘈雜的噪音,而是一段被無限拉長、無限趨近於靜止的單音,聽上去,像一個被寫在紙上又被用力劃掉的、阿拉伯數字“7”的尾音。
    它還在。
    它隻是學會了偽裝成記憶的一部分,偽裝成耳鳴這種可以被“科學解釋”的生理現象。
    沈默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從背包殘存的物品裏,摸出最後半截繪圖用的炭筆。
    他沒有去觸碰那枚已經徹底冰冷的聽診器胸件,而是轉身,在身後粗糙的岩壁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一行字。
    筆跡因脫力而歪斜,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
    “我聽見了,但我沒聽清。”
    他承認了它的存在,卻否定了它傳遞的信息價值。
    這是一個聲明,更是一道邏輯屏障。
    當最後一筆落下,那截炭筆也“哢”的一聲碎裂成粉末。
    與此同時,左耳深處那絲微弱的嗡鳴,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斷,戛然而止。
    沈默知道,這不是痊愈。
    這隻是新一輪博弈的開始。
    殘響已經懂得隱藏,懂得擬態,它從一個狂暴的凶手,進化成了一個更具耐心的潛伏者。
    他站起身,將那件疊放整齊的白大褂重新披上,遮擋住風沙。
    他走到岩穴的另一角,用手挖開一個淺坑,將那枚鏽跡斑斑的聽診器殘殼輕輕放入。
    它曾是他聆聽客觀事實的工具,如今,它將成為一座無聲的墓碑。
    他沒有填土,隻是從地上撿起一塊邊緣銳利的碎陶片,用石塊在上麵刻下兩個字:“不問”,然後將陶片壓在了胸件之上。
    做完這一切,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岩穴,辨認了一下地平線上微弱的光源,繼續向北徒步走去。
    當沈默的腳步重新丈量荒漠時,千裏之外的城市剛剛蘇醒。
    林工提著工具箱,像往常一樣在清晨巡查他負責的片區。
    當他習慣性地繞到那片已被填平的深井遺址公園時,腳步猛地頓住了。
    那口早已被水泥封死的深井位置,覆蓋其上的圓形鑄鐵柵欄,竟被人用某種半透明的蠟質物整個封死。
    蠟油表麵已經凝固,在晨光下反射著油膩的光澤,上麵布滿了蛛網般細密的紋路。
    林工的瞳孔微微收縮。
    這些紋路並非雜亂無章,其走向與分布,竟與他昨夜夢中那條奔湧不息的地下暗河,分毫不差。
    他沒有驚慌,更沒有試圖用工具去破壞那層詭異的蠟封。
    他知道,任何物理性的闖入,都可能激活這個未知的“裝置”。
    他沉默地放下工具箱,從側袋裏取出一麵用於檢查管道內部反光的小鏡子。
    他調整著角度,讓初升的陽光通過鏡麵反射,投向柵欄旁的陰影處。
    光斑在粗糙的水泥牆麵上來回晃動,某一刻,光影交錯之間,一行由塵埃和光線扭曲構成的虛影,短暫地浮現出來。
    “第73次簽到失敗”。
    字跡工整,帶著一種冷冰冰的、程式化的意味。
    仿佛某個看不見的考勤機,在記錄著一次遲到。
    林工凝視著那行虛影,直到它漸漸淡去。
    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支油性的記號筆,沒有去寫什麽警告或咒罵,隻是在那行虛影消失的位置旁邊,用一種潦草而熟悉的筆跡,補上了一行字,就像在填寫一份普通的設備巡檢記錄。
    “係統故障,無需補錄。”
    他寫完,收起筆,提起工具箱,仿佛隻是完成了一項微不足道的工作,轉身離去。
    當晚,住在遺址公園附近的一些居民,隱約聽見地下傳來三聲沉悶的巨響,像是有人在用鐵錘奮力敲擊著厚重的管道內壁。
    那聲音的節奏很奇怪,像是某種信號——七聲短促的敲擊,緊跟著一聲悠長的回響。
    隨後,一切重歸死寂。
    同一天下午,已經退休的王主任出現在市圖書館的閉架庫房外。
    他以查閱地方誌為由,申請調閱了一份近期的借閱記錄。
    在長長的清單中,他很快找到了目標——一本出版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城市供水管理條例》。
    記錄顯示,這本書在過去一周內,被一名匿名讀者連續調閱了三次。
    每一次的借閱時間,都精確到令人不安:4分17秒。
    王主任不動聲色地讓管理員調出了對應時段的監控錄像。
    畫麵中,那個指定的座位上空無一人。
    唯有桌角,始終放著一杯清水。
    隨著時間推移,能看到杯子底部一圈極不顯眼的蠟環,在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融化。
    他沒有報警,也沒有要求封鎖那本書。
    他隻是親自走進了閱覽室,找到了那本舊書。
    他將桌上那杯已經變得溫吞的水端走,換上了一杯他剛從自動售貨機買來的冰水。
    然後,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空白的便簽紙,在上麵寫下一句話,輕輕塞進了書本的夾層裏。
    “若你真想知道,就別再查。”
    第二天,王主任再次來到這裏。
    桌上的冰水已經完全化開,恢複了室溫,那張紙條也消失無蹤。
    他拿起那本《城市供水管理條例》,翻到夾著紙條的那一頁,書頁完好如初。
    但他敏銳地注意到,在書脊的膠裝裂痕深處,滲出了一粒比芝麻還小的、鉛灰色的結晶體。
    那形狀,宛如一個塵埃構成的**。
    沈默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荒漠的景致單調得如同催眠。
    直到一座廢棄的鍾樓,如同一根折斷的骨指,突兀地刺破地平線。
    鍾樓早已破敗,塔頂的青銅巨鍾在不知哪個年代就已墜地,碎裂成幾塊巨大的殘片。
    唯有一根粗大的、已經鏽蝕扭曲的鍾擺,還固執地懸掛在橫梁之下,一動不動。
    就在沈默從鍾樓下走過的瞬間,那根靜止了不知多少年的鍾擺,突然毫無征兆地、無風自動起來。
    它劃出的弧線極其微弱,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但頻率卻穩定得令人心悸——不多不少,恰好是每分鍾72次。
    沈默停下腳步。
    他從背包裏取出僅存的儀器——一枚小巧的強磁針。
    指針在他的掌心穩定地指向地磁北極,沒有任何偏轉。
    這裏沒有電磁幹擾。
    他舉起高倍放大鏡,對準了那枚沉重的擺錘。
    在鏽跡斑斑的表麵,他發現了一粒針尖大小的黑斑。
    經過仔細辨認,那是一種鉛晶聚合體,與王主任在書脊中發現的結晶物同源。
    沈默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機械故障,更不是什麽風動。
    是某種存在,正試圖通過最基礎的物理振蕩頻率,竊取並重建這個世界的“時間命名權”。
    一旦它成功定義了秒、定義了分,它就能定義所有基於時間而存在的秩序。
    他沒有絲毫猶豫,攀上腐朽的塔架,來到那根鍾擺旁。
    他從背包裏取出最後一截特製的蠟繩,用盡全身力氣,將它死死地纏繞在鍾擺與橫梁的連接軸上,一圈,兩圈……整整七圈。
    最後,他打上一個複雜的死結,將擺錘徹底封死。
    他跳下塔架,走到那塊最大的鍾體殘片前,用最後一點力氣,以一塊尖石在上麵刻下一行字:
    “此鍾已停,勿校對時。”
    做完這一切,他靜靜地站在鍾樓的陰影下,等待著。
    當夜,子時正。
    死寂的鍾樓上空,突然傳來一聲蠟繩被繃斷的脆響!
    那根被封死的鍾擺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劇烈震顫,仿佛要將整座塔樓撕裂。
    在鍾擺震動最劇烈的一刻,半空中,一道由月光和塵埃構成的虛影緩緩浮現——那是七個穿著老式工裝的身影,沉默地並列而立。
    最前方的那個人影,手中赫然捧著一本厚厚的記事本,封麵上,幾個大字依稀可辨:“C7值班日誌”。
    七道虛影,靜靜地凝視著樓下的沈默。
    他們的目光沒有惡意,隻有一種跨越了時空的、執拗的審視。
    沈默站在原地,沒有逃,也沒有說一個字。
    他隻是平靜地仰望著他們,像是在確認一份交接清單的最後項目。
    良久,那七個身影仿佛達成了某種共識。
    他們整齊劃一地抬起右手,對著沈默,敬了一個無聲的、標準的禮。
    禮畢,虛影如青煙般消散。
    劇烈震顫的鍾擺驟然靜止,擺錘內部那粒鉛晶聚合體,自行剝落,在半空中便化作了最微不足道的塵埃,隨風而逝。
    沈默轉身離去,身後清冷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
    但詭異的是,地上竟有兩道影子。
    一道隨著他的腳步向前移動,而另一道,卻永遠地定格在了鍾樓之下,仿佛一個無形的錨,將他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裏。
    他沒有回頭。他走向有光的地方,那裏應該有路,有名字,有坐標。
    但當第一盞昏黃的燈火映入眼簾時,他忽然意識到,有些最基礎的“命名”,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這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