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空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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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帶著電流的雜音,卻清晰地將每一個字砸進林工的耳蝸。
他握著老式的功能機,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超算數據中心,非常規接地。
這些詞組在他腦中自動翻譯成了另一套語言:新的殘響源,需要一個清道夫。
他沒有問多餘的話,隻是平靜地回了句:“知道了,等通知。”
三天後,林工出現在城市另一端,一個被高牆電網圈禁的巨大工地上。
這裏是未來城市的“大腦”——天河三號超算中心的地基施工現場。
項目負責人是一位戴著金絲眼鏡的博士,他見到林工時,客氣中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焦躁。
“林師傅,總算把您盼來了。”博士指著一台布滿泥點的精密勘探儀器,“我們的地質雷達和GPS定位係統,隻要深入地下超過十五米,就會出現嚴重的信號幹擾,定位坐標像喝醉了酒一樣亂飄。我們排查了所有電磁可能,結論是……地下有東西。”
林工點了點頭,換上工作服,沒多看那些花哨的設備,隻是拿起了最原始的工具:一根長長的鋼釺和聽診棒。
他讓工人們按照圖紙,在幾個信號漂移最嚴重的點位向下鑽探。
當鑽頭抵達地下十八米,觸碰到預製的混凝土承重樁芯時,手感陡然一變。
負責操作的工人喊道:“有東西,硬的!”
林工俯下身,將聽診棒貼在鑽杆上,閉上了眼睛。
他聽見的不是金屬或石塊的阻礙聲,而是一種極其微弱、卻又持續不斷的低頻嗡鳴,像是無數隻蟬被封死在水泥裏,進行著永恒的振翅。
“停,”他睜開眼,目光沉靜,“用岩芯取樣器。”
半小時後,一段直徑十公分的混凝土圓柱被完整地提了上來。
在場所有工程師都圍了過來,博士用刷子小心翼翼地清掉表麵的碎屑。
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在灰色的混凝土樁芯正中央,一道古舊的銅線,像一條寄生在骨骼中的神經,纏繞著內部的鋼筋結構盤旋而下。
它的走勢並非隨機,而是呈現出一種複雜的、類似神經網絡的精密布局。
銅線已經氧化發黑,卻頑固地保持著自身的完整。
博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這不可能!這批承重樁是最高規格預製的,出廠有X光檢測,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林工沒有理會他的震驚,他戴上手套,用小刀刮開銅線末端與鋼筋焊接的地方,一塊被水泥和鏽跡包裹的金屬銘牌暴露出來。
他用化學試劑擦拭幹淨,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兩個模糊卻足以辨認的字符浮現在銘牌之上——C7。
現場一片死寂。
“可能是上個世紀廢棄的軍用通信線路。”林工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純粹技術性的口吻做出判斷,“埋設深度和工藝都對不上現代標準,沒有回收價值。我建議,不必費力移除,以免影響承重樁結構穩定。直接將整個樁芯區域用高標號速凝水泥二次封存,物理隔絕。”
“封……封存?”博士愣住了,“這不符合……”
“這是最穩妥的辦法。”林工看著他,眼神裏沒有絲毫情緒,“你是要一個完美無瑕的勘探報告,還是要一個能按時完工的項目?”
這句話點醒了博士。他立刻拍板:“就按林師傅說的辦!”
審批流程出奇地順利,申請報告上,“廢棄通信線路殘餘”的字樣顯得如此平平無奇。
當晚,工人們撤離後,林工獨自一人返回了那個幽深的基坑。
他沒有帶水泥,而是提著一個沉重的保溫桶。
他擰開閥門,一股粘稠的、散發著奇異香氣的暗紅色蠟液緩緩流出,沿著取樣鑽孔,精準地注入到那根“C7”銅線所在的混凝土樁芯深處。
這蠟液的配方,與當年填滿戈壁檢查站排水溝刻痕的蠟油,別無二致。
蠟液無聲地滲透,填滿了銅線與水泥之間的每一絲縫隙,將那微弱的嗡鳴徹底吞沒。
在蠟液即將完全凝固前,林工俯下身,對著漆黑的鑽孔,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
“這次不連人,連土。”
與此同時,城西一處僻靜的老式院落裏,徹底隱退的王主任正享受著久違的安寧。
他搬離了舊居,新住處裏沒有任何接入網絡的設備,甚至連一部智能手機都沒有。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看書,種花,以及用一支削得極尖的鉛筆,在粗糙的草紙上手寫日記。
寫完一頁,便在院中的小泥爐裏燒成一捧灰。
這天,郵差送來一封信。
信封純白,沒有寄件人地址,沒有郵票,像是被人直接塞進了信箱。
王主任拆開信封,裏麵沒有信紙,隻有一個用防靜電袋包裹的老舊U盤。
他捏著那個U盤,在陽光下端詳了片刻。
標簽上,用針式打印機打出了一行褪色的小字:“C7終局備份”。
王主任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沒有嚐試將U盤插入任何設備,甚至沒有一絲好奇。
他徑直走到院中的灶膛邊,將那個承載著未知恐怖的U盤,連同包裝袋一起,扔進了正在燃燒的柴火裏。
塑料外殼迅速卷曲、熔化,發出刺鼻的氣味。
火焰猛地一躥,橘紅色的光芒映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那一瞬間,他的眼神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
他死死盯著那團火,直到U盤隻剩下被燒得發黑的金屬接口。
他用火鉗夾出那塊滾燙的金屬,沒有等它冷卻,直接按在了灶台邊的灰燼堆上,用力一壓。
拿起時,灰燼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被燙出來的“×”符號。
第二天清晨,王主任在院子裏那個印記的位置,種下了一株從山裏挖來的無名灌木。
他修剪著枝葉,最終,那灌木的形態被他塑造成了一個奇特的形狀——仿佛一個被從中斷裂、數據線纜七零八落的USB接口。
風平浪靜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場全市範圍的應急演練打亂了林工的節奏。
演習科目極其特殊:模擬大規模關鍵係統“集體失憶”事件。
具體內容是,當某個特定編號出現在所有終端上時,關鍵崗位人員是否會對其產生認知偏差。
“C7”,被設定為本次演習的核心測試變量。
按照預案,所有參演者在工作流程中看到“C7”字符時,應當像看到一個亂碼一樣,不做任何反應,直接跳過,並在後台日誌中自動記錄為“無效指令”。
演習開始,一切順利。
然而,在第三輪壓力測試中,監控中心的大屏幕上,代表三個不同轄區的三名年輕技工,光標在“C7”指令上停留的時間超過了預設閾值。
其中一個監控畫麵裏,一名技工下意識地扶了扶耳機,對著空氣脫口而出:“C7……是什麽?”
林工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幾乎在同一時間按下了總控台上的紅色按鈕,啟動了最高優先級的“靜默預案”。
刺耳的警報被掐斷,區域廣播裏傳來他冷靜的聲音:“演習設備誤報,信號幹擾,本輪測試中止。”
事後,他秘密調閱了那三名技工的近期履曆。
一條信息讓他心頭一沉:他們三人上周都曾作為技術誌願者,協助過省級曆史博物館分館整理一批新入庫的展品——一批來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關於城市基建的舊工單複製品。
林工連夜撥通了博物館分館檔案室的電話。
電話接通的瞬間,他清晰地聽見,聽筒背景音裏,一個溫柔的女聲正在給參觀者做介紹,那聲音他有些熟悉,似乎是那個叫蘇晚螢的策展人。
緊接著,另一個更輕微的、像是遊客的詢問聲飄了過來:
“……這個C7管廊,現在還在用嗎……”
林工的大腦嗡的一聲,他立刻掛斷了電話,將那本記錄著通話號碼的備忘錄扔進碎紙機,然後點火燒成了灰燼。
幾天後,城市迎來了一場特大暴雨。
林工在市郊的總泄洪泵站值守。
午夜時分,刺耳的警報突然響徹整個控製中心。
主屏幕上,七個不同分區的泵組狀態同時標紅,報警原因觸目驚心:“檢測到非法操作者ID接入。”
然而,更詭異的是,在這行紅色警告之下,另一行綠色的係統回執卻顯示:“權限驗證:通過。”
林工衝到終端前,雙手在鍵盤上快得像一道殘影。
他強行調取了底層操作日誌。
一長串數據流中,七條幽靈般的操作記錄赫然在列。
它們的操作時間完全一致,精確地對應著七年前的今天——沈默最後一次進行現場係統維護的時間戳。
林工盯著屏幕,臉上滿是倦意。
他知道,這不是黑客入侵,這是一種儀式性的點卯。
那些被抹除、被遺忘的人,正以一種超越生死的方式,準時“簽到”。
他沒有選擇清除這些幽靈記錄。
他深吸一口氣,在命令提示符後輸入了一行新的指令:“覆蓋響應:返回空值。”
係統靜默了三秒。屏幕上所有紅色警報瞬間消失,恢複正常。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慘白的光照亮了他疲憊的臉。
他知道,隻要自己還在,這道防火牆就不能倒。
王主任的戰鬥則發生在更日常的角落。
他在菜市場買豆腐,攤主找零時,遞過來一枚沾著水汽的舊硬幣。
他接過的瞬間,指尖的觸感讓他渾身一僵——硬幣的背麵,被人用極細的針,刻著微不可察的兩個字:“C7”。
他不動聲色地將硬幣收進袖袋,回家後,將其放在沉重的硯台下,仿佛鎮壓著什麽。
第二天,他去逛舊書市場,發現一個讓他脊背發涼的景象:三家互不相幹的舊書攤,不約而同地在最顯眼的位置,擺出了一本早已絕版的《市政工程編碼手冊》。
每一本的封麵都像是被刻意撕掉了,但翻開扉頁,保留完整的,恰恰都是“C類維護標準”那一章。
他沉默地將三本書全部買下。
當晚,在院中,他將書頁一頁頁撕下,與那枚硬幣一同投入火爐。
熊熊的火光中,王主任仿佛看見眼前原本清明的空氣裏,浮現出無數透明的、閃爍的字符,它們像一場無聲的數據雨,從空中墜落,又在接觸到地麵前瞬間消散。
他閉上眼睛,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你們已經退休了。”
再睜眼時,世界依舊清明。
但他知道,這場戰爭遠未結束。
真正的戰鬥,是從人們徹底習慣了這種“空”,不再好奇、不再追問“為什麽”的那一刻,才剛剛開始。
半個月後,林工接到了一項新的常規任務。
東環高架的輔路路麵老化嚴重,需要帶隊進行整體翻修。
工程的第一步,就是挖開舊有的地基,重新鋪設管線。
他站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看著巨大的挖掘機揮舞著鐵臂,挖向沉睡了幾十年的柏油路麵之下。
他心裏有種預感,每一次向下的挖掘,都是一次開盲盒。
隻不過,他開出的,從來不是驚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