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縫裏的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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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危險品永久封存中心,與其說是一個倉庫,不如說是一座深入地底的倒金字塔。
貨車沿著螺旋下降的盤山公路駛入腹地,空氣愈發冰冷幹燥,連光線都似乎被沉重的混凝土牆壁吸收了。
代號“D0”的密封箱被機械臂穩穩地安放在最終的封裝平台上。
一名年輕的技術員看著監測儀屏幕上那條微弱但持續的頻震波形,眉心緊鎖。
波形的頻率很古怪,與數據庫裏老城區夜間閑置管道的共鳴波段幾乎完全一致。
“林工,內部的蠟質結構還在釋放能量,雖然微弱,但沒有衰減跡象。”技術員提議道,“按照A級封存預案,建議啟動高溫等離子熔毀,將介質徹底氣化分解。”
“不行。”林工幾乎沒有思考就否決了,“高溫隻會激活它殘留的信息結構。這東西不像實體物質,更像是一種‘味道’。你把一鍋湯煮開了,味道隻會散得更快,飄得更遠。”
他的比喻讓技術員啞口無言。
那種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懂的恐懼,無法寫進任何操作手冊裏。
“我來。”林工脫下外套,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工裝背心,接過一台老式的手工電弧焊機,“用惰性陶瓷板做二次包裹,所有接縫留給我。”
在技術員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林工親自監督著二次封裝的每一個步驟。
當厚重的陶瓷板將那個黑色的金屬箱徹底包裹,隻剩下最後一道不足三十厘米的縫隙時,他戴上了護目鏡。
“清場,除了我,監控室外所有人員撤離到安全區。”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空間裏回蕩,不容置疑。
林工俯下身,焊槍的尖端對準了縫隙的起點。
他深吸一口氣,扣下開關。
刺眼的白光瞬間爆發,熔化的金屬液在高溫下翻滾。
然而,就在焊槍即將觸及縫隙終點的那一刹那,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飛濺的火花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在空中凝滯了半秒。
空氣中,那團熾熱的白光與扭曲的熱浪竟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一個男人彎著腰,左手叉腰,右手前伸,正是趙師傅生前最常見的工作姿態。
林工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他的左手閃電般地從口袋裏摸出半截皺巴巴的香煙,看也不看,精準地按入剛剛形成的、尚在發紅的焊渣堆裏。
“滋啦——”
煙頭瞬間熄滅,一小撮灰白的煙灰被高溫擠壓,滲入了仍在熔融狀態的金屬縫隙。
那凝滯的人影輪廓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猛地一顫,瞬間潰散成無數光點,消失在空氣中。
焊槍走完了最後一毫米,整個陶瓷外殼被徹底焊死。
“封存完畢。”林工關掉焊機,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午飯吃過了”。
監控回放裏,一切正常,隻有焊機火花的明暗變化,看不出任何異常人形。
隻有林工自己知道,當他起身時,他用眼角餘光瞥見,最後那段焊點的金屬冷卻後,呈現出一種極其不詳的、類似鐵鏽結晶的暗紅色。
與此同時,城西那座僻靜的院落裏,王主任正在有條不紊地清理著他的過去。
在書房最深處的抽屜底層,他翻出了一張已經泛黃的合影。
照片上,是七年前的他,和一個戴著眼鏡、氣質嚴謹的年輕人。
他們站在一次跨部門協調會的展板前,背景的一角,恰好是C7地下泵站的入口銘牌。
那個年輕人,是沈默。
王主任本能地想將它扔進碎紙機,但目光卻凝固在照片的陰影上。
他注意到,照片中自己的影子,比根據光源判斷的實際位置,向左偏移了大約三厘米。
那道異常的陰影,細長而尖銳,筆直地指向地下,仿佛一根無形的指針。
他從筆筒裏取出一支削得極尖的2B鉛筆,試圖在相紙光滑的邊緣,輕輕描出那道詭異陰影的延長線,想要計算它的指向。
“啪!”
筆尖剛一觸及相紙,竟毫無征兆地斷裂了。
石墨的碎屑在照片上留下一個汙點。
當晚,王主任做了一個久違的夢。
他又回到了照片裏的那個場景,泵站冰冷的空氣包圍著他。
沈默就站在他對麵,神情一如既往地冷靜,嘴唇無聲地開合著。
王主任聽不見聲音,卻能清晰地“看”懂那句話:“你記得的,不該存在。”
冷汗涔涔中,他猛然驚醒。
天還未亮,他卻再無睡意。
他起身,將那張照片泡入一杯早已冷卻的濃茶裏,看著棕黃的茶水緩緩浸透相紙,讓沈默和自己的麵容都變得模糊不清。
待照片徹底晾幹後,他用剪刀將其細細剪成無數碎片,混入一個鐵盒裏。
盒子裏,是他幾十年來每日焚燒的日記殘頁。
他劃著火柴,將火焰投入鐵盒。
火苗升騰,紙灰在熱氣流中盤旋飛舞,竟短暫地形成一個極不穩定的微型旋渦。
在那旋渦的中心,灰燼隱約拚湊出半個潦草的“C”字,隨即在火焰的舔舐下徹底散開。
次日清晨,保姆打掃書房時,隻看到窗台上有一層比往日稍厚的浮灰,被晨風一吹,便了無痕跡。
幾天後,林工帶隊巡查東環高架新鋪設的地下管線。
路過一處臨時圍擋時,他看見幾個工人正在用角磨機拆除一塊老舊的方形路牌。
火花四濺中,他瞥見路牌的藍色底漆下,露出了一個被常年掩蓋的紅色數字一角。
是“7”。
“停一下!”他立刻叫停了作業。
工頭跑過來,一臉茫然:“林工,這舊牌子擋著新線纜口了,按規定得拆啊。”
林工沒回答,他走上前,用手指刮開一塊翹起的油漆,下麵鮮紅的“C7支線”字樣赫然在目。
這裏是當年C7支線和另一條廢棄的D0線的交匯點,施工方顯然沒有接到任何關於這個編號的禁用通知。
他不動聲色地調出隨身的手持終端,查詢電子備案。
係統記錄清晰地顯示,在數年前的“城市肌理優化”項目中,所有“C類”危險標記已由係統自動替換為“D類”安全標記。
這是一次成功的、大規模的“概念偷換”。
但顯然,係統隻修改了表層數據,那條指向“C7”的原始路徑,依然像個幽靈般,保留在最底層的元數據字段裏。
他沒有上報這個致命的漏洞。
上報,意味著要解釋什麽是C7,為什麽不能提,會驚動太多不該知道的人。
他借口調試手持終端的信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操作,向本地數據庫注入了一段偽裝成係統自檢的日誌:“人工校驗確認,ID:7741(林工的工號)已確認本地無遺留標識。項目合規閉環。”
提交的瞬間,終端屏幕的角落閃過一行微不可見的提示:“狀態已更新”。
係統隨即判定此處的遷移工作徹底完成,那個危險的元數據被新的“閉環”日誌徹底覆蓋、隔絕。
林工關掉屏幕,對工頭說:“查過了,廢棄標識,拆吧。”
他轉過身,心中默念:真正的防火牆,從來不在代碼裏。
它在於,總得有人,願意替所有人撒一次無人知曉的謊。
那夜,暴雨如注。
林工的私人手機突然響起,一個無法追蹤的匿名號碼。
電話那頭,隻有經過變聲器處理的沙啞聲音:“鐵路橋……橋下麵……有人在哼歌。”
林工抓起車鑰匙和工具包就衝入了雨幕。
車載導航剛一啟動,便反複提示“路線偏離,正在重新規劃”,屏幕上的路線執拗地跳轉向一條早已廢棄的C7老道口。
他麵無表情地關閉導航,拔掉SIM卡,將車停在路邊,冒著大雨徒步走向那座籠罩在黑暗中的鐵路橋。
橋洞下,冰冷的積水沒過腳踝。
雨水砸在水麵上,濺起無數漣漪。
但借著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林工看到,橋洞深處那片相對平靜的水麵倒映著慘白的月光,而水麵的漣漪,竟沒有擴散,反而詭異地聚攏,組成一行不斷浮動的文字:“我 是 趙 師 傅”。
那哼唱聲,也從水底幽幽傳來。
林工蹲下身,從工具包裏取出一小塊封路用的工業蠟油,投入水中。
蠟塊遇水不溶,在水波的衝擊下緩緩展開,像是有生命般,延伸成一張薄薄的油膜,迅速覆蓋了整片水麵。
文字消失了,哼唱聲戛然而止。
水麵的倒影恢複了被雨點擊打的正常模樣。
他對著漆黑的水麵,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你不在這兒,我也沒來過。”
轉身離去時,他沒有發現,自己的工裝靴鞋底,粘上了一片指甲蓋大小的、鐵鏽紅色的碎屑,像一片幹涸的血跡。
第二天上午的部門晨會上,技術組負責人通報了一項異常:全市的智能巡檢係統在過去十二小時內,出現了超過三百次批量誤報。
多台部署在不同城區的AI攝像頭,都識別出了“疑似C7標記”的圖像,但經過人工核查,全部是牆壁塗層剝落、光影錯覺或是雜物堆疊造成的巧合。
項目負責人憂心忡忡,提議啟動一次全市範圍內的、針對所有可疑視覺元素的“清掃行動”。
會議室裏,林工一直沉默著。
在所有人討論完各種技術方案後,他才緩緩開口,提出了一個反向方案:“清掃是無窮盡的。不如,讓係統學會‘看不見’。給圖像識別模型加一個過濾層,建立一個視覺黑名單。凡是識別出類似‘C’和‘7’的特定組合,一律判定為‘環境高頻幹擾’,直接忽略,不生成任何警報。”
這個看似“自欺欺人”的方案,卻因為其高效和低成本,意外地獲得了批準。
下午,林工在自己的工位上,將寫好的算法說明文檔上傳到服務器。
在文檔的末尾,他添加了一句簡短的備注:“本過濾模塊無命名。”
當他點擊“上傳”按鈕的刹那,屏幕上彈出一個幾乎沒人見過的係統底層確認框,一行冰冷的小字在閃爍:“警告:您正在永久覆蓋‘C7兼容協議’。此操作不可逆。”
林工看著那行字,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他移動鼠標,按下了“確認”。
文件歸檔的路徑,自動從標準目錄跳轉到了一個隱藏的地址:/D/refuse/kno/。
一周後,城市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林工的日常工作也回歸正軌,巡查、檢修、填寫報告。
這天下午,他的手持終端上彈出一條新的任務指派單,來自城市建設管理中心。
任務內容簡單明了,是一項例行的檔案登記工作。
他點開詳情,任務地點和內容清晰地顯示在屏幕上:為城東新落成的地下中央能源艙,登記入庫的第一批核心設備建立物理檔案。
係統自動指派的列表中,他的名字和工號,被冷漠而清晰地列在了首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