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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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盯著那條指令,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無意識地劃過。
    東區,一個相對較新的城區,理論上所有建設都應該嚴格遵循新規,是“最幹淨”的區域。
    但林工知道,幹淨隻是表象,城市的地下如同深海,任何一處都可能藏著舊時代的沉船。
    驗收當天,天氣晴好。
    林工戴著白色安全帽,帶著兩名年輕的技術員,走進了剛剛竣工的東區主幹道地下管廊。
    空氣裏是混凝土養護期結束後特有的幹燥氣味,嶄新的LED照明燈將巨大的管道空間照得如同白晝。
    施工方的項目經理滿臉堆笑,遞上厚厚一遝竣工圖紙,上麵每一個節點都用精確到小數點後六位的地理坐標和冗長的功能性文字描述得一清二楚,堪稱新規執行的典範。
    林工沒有去看圖紙,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傷儀,一寸寸掃過管廊的牆壁、地麵和固定支架。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個被精心擦拭過的犯罪現場。
    他的腳步在一處混凝土擋板前停了下來。
    這塊擋板用於封堵一條預留的支線接口,表麵平滑,沒有任何標記。
    “林工,這個節點的數據核對過了,完全吻合。”一名技術員匯報道。
    林工沒作聲,隻是走得更近了些。
    他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腹輕輕撫過擋板與主牆體連接的縫隙。
    在照明的微弱反光下,他看到了一絲異樣。
    水泥抹縫的邊緣,隱約透出半截極細的金屬邊角,上麵似乎有蝕刻的痕跡。
    他從工具包裏取出一支高倍放大鏡和一柄細長的清灰刷,蹲下身,對著那處縫隙仔細觀察。
    在十倍放大的視野裏,真相無可遁形。
    那是一塊老式鋁製標簽的殘片,大部分被澆築進了混凝土裏,隻露出一個微不足道的角。
    “C7Δ3”——熟悉的字母與數字組合,像一根毒刺,紮破了這片“幹淨”區域的完美偽裝。
    三角符號Δ,在舊體係裏代表“臨時勘探點”。
    身後的項目經理和技術員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看不清那是什麽,但林工的專注讓他們感到了不安。
    “沒什麽,一點施工殘留。”林工站起身,語氣平淡地合上工具包,仿佛隻是發現了一顆沒擰緊的螺絲。
    “把這裏的封邊再加固一遍,用A3型防水膠。”
    他沒有聲張,沒有質問,甚至沒有記錄。
    對抗的聲量越大,殘響被喚醒的可能性就越高。
    他深諳此道。
    當晚,他回到辦公室,以“部分區域影像存在噪點,幹擾AI自動巡檢係統識別”為由,向市檔案備份中心提交了一份申請,要求對東區主幹道竣工驗收期間上傳的所有監理照片,尤其是涉及預留接口位置的影像,進行“降噪模糊化”處理。
    這是一個常規的技術請求,旨在優化數據質量,無人會表示懷疑。
    在申請附注的最後,他用鍵盤敲下了一行字:“為便於係統識別,建議在坐標[xxx.xxxxxx, xx.xxxxxx]的元數據中插入備注:D0延伸段起始點。”D0,是新命名體係中一個虛設的、不存在的分類,專門用來覆蓋和“消化”那些無法被解釋的舊坐標。
    淩晨三點,處理完成的回執郵件抵達。
    林工調出處理後的照片,那處擋板縫隙的影像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如同一片自然的光暈。
    而它的後台數據,則被牢牢地打上了“D0延伸段”的烙印。
    次日,施工隊按照他的要求去加固封邊。
    一名工人無意中瞥了一眼那條縫隙,嘟囔道:“奇怪,我昨天好像看到這裏有塊亮片……”
    旁邊的工頭拍了他後腦勺一下:“眼花了?這裏是D0口,圖紙上寫得清清楚楚,哪來的亮片?趕緊幹活!”
    工人撓撓頭,再看過去,隻覺得水泥平整,再無異樣。
    他嘀咕著“可能是看錯了”,便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信息層麵的覆蓋,已經悄然完成了對現實記憶的修改。
    與此同時,百裏之外的鄉下小院裏,提前過上退休生活的王主任收到了一個沒有寄件人信息的快遞。
    他拆開包裹,裏麵是一本嶄新的《城市地下管網建設規範(試行版)》,封麵上印著那套由林工完善的雙軌製命名標準。
    王主任戴上老花鏡,翻開書頁。
    書的內容枯燥而嚴謹,是他熟悉的風格。
    他直接翻到最後的附錄部分,瞳孔微微一縮。
    一頁附錄頁上,手工粘貼了一張小小的表格,標題是觸目驚心的“曆史編號對照索引”。
    表格裏,“C類”那一欄的對應條目,被一道粗重的黑色墨水筆跡整個塗黑。
    他將書頁對著窗外的陽光,那道墨跡之下,隱約可以辨認出被覆蓋的字樣:“C7 = 中央調控第七節點”。
    這是一個試探,也是一個提醒。
    舊日的體係如同一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總有幾條腿還在無意識地抽搐。
    王主任麵無表情地合上書,走到院中的土灶旁,將這本嶄新的規範扔了進去,劃著一根火柴點燃。
    火焰舔舐著銅版紙,發出滋滋的聲響。
    當火舌燒到書本最厚實的中間章節時,紙頁間發出一聲輕微的爆響,一小簇火星濺出,像是什麽被禁錮的信號終於掙脫了束縛。
    他沒有躲閃,隻是靜靜地看著。
    待火焰漸弱,他從屋裏拿出一支木工鉛筆,在尚有餘溫的灰燼邊緣,輕輕寫下一行字:“索引不存在,則對應不成立。”
    邏輯的根基被斬斷,對應關係便成了無源之水。
    火徹底熄滅後,他將這堆混雜著字跡的紙灰悉心收集起來,混入牆角一個花盆的泥土裏,然後將一株路邊挖來的、沒有根係的野草插了進去。
    當晚,風雨大作。
    小院那扇老舊的院門鐵鎖,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發出了“哢噠、哢噠、哢噠”三聲輕響,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鏽住的鑰匙在鎖孔裏徒勞地轉動。
    但三次之後,聲響停止。鐵鎖依舊緊閉。
    風雨尚未停歇,林工的加密通訊器在深夜響起。
    一則匿名舉報信息被轉了過來:城西某老舊小區改造項目,工人在拆除一堵承重牆時,從牆體內部挖出了一塊手掌大小的鑄鐵銘牌,銘牌背麵刻著一行字:“移交記錄:C7→?”字跡下方,是七個深淺不一的指紋印。
    應急處理組的圖標在信息末尾閃爍,意味著他們已準備介入,進行A級封鎖清查。
    林工知道,那樣的清查隻會讓“C7”這個概念被重新激活、記錄、歸檔,留下更深的痕跡。
    他必須搶在他們前麵。
    他抓起車鑰匙衝入雨中,沒有調用任何官方資源,隻身趕往現場。
    到達時,現場已被臨時封鎖,但應急組還沒到。
    他找到項目負責人,對方一臉緊張,告訴他銘牌已經被區安全辦的人“按流程送檢了”。
    林工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他沒有去追問安全辦,而是直接調取了項目門口的道路運輸監控。
    他發現那輛運送“物證”的車輛,在去往檢測中心的途中,拐進了一條小路,並在一家私人修車鋪門口短暫停留了五分鍾。
    那家修車鋪,林工記得,是當年那位死於C7井蓋下的趙師傅生前最常去的地方。
    他立刻驅車前往。
    在修車鋪後院的廢金屬堆裏,他找到了那塊銘牌。
    它已經被電鋸切割成了四段,正準備和其他廢鐵一起送去熔煉。
    他走上前,對老板亮出自己的工作證,以“檢測涉危工業品殘留”的名義,暫扣了那四塊殘片。
    當夜,在安寧巷泵站的檢修間裏,林工戴著護目鏡,啟動了角磨機。
    刺耳的摩擦聲中,火星四濺。
    他將每一段殘片都進一步磨成了大小不一的碎屑和粉末。
    然後,他將這些金屬粉末分裝進七個不同的密封袋,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將它們混入不同批次的瀝青填充料中,分別用於城市裏七條互不相幹的街道的日常路麵坑窪修補。
    那段指向不明的移交記錄,那七個無法被識別的指紋,從此被物理性地、不可逆地分散、稀釋,並深埋於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再也無法被拚湊成一個完整的信息。
    風波平息後,市規劃局卻又起波瀾。
    一場關於“保護性恢複部分曆史工程編號”的聽證會悄然召開。
    有專家提出,徹底廢棄舊編號導致了工程脈絡的斷裂,不利於曆史追溯。
    會上,技術部門播放了一段由AI深度學習後複原的城市曆史影像,模擬出上世紀七十年代C區地下管網的原始布局圖。
    大屏幕上,藍色的管線縱橫交錯,一個清晰的紅色方框,標注著“C7主控室”,赫然在列。
    作為總協調員,林工列席旁聽。
    他全程沉默,既不讚成,也不反對,像一尊沒有情緒的雕像。
    散會後,回家的路上,他經過一處正在夜間施工、鋪設光纖的工地。
    他腳步一頓,從一堆廢料中,順手撿起了一根約半米長、內壁光滑的黑色硬質導管。
    第二天清晨,聽證會繼續。
    林工比所有人都早到會場,以檢查設備為由,進入了後台技術間。
    他走到主投影屏幕的背後,那裏是巨大的背光燈箱。
    他將那根撿來的導管,用鉗子剪裁、彎折,做成一個簡易的、形狀不規則的遮光筒,然後不著痕跡地卡在了燈箱矩陣一個核心發光單元的縫隙處。
    會議開始,當那段AI複原視頻再次播放,畫麵進行到C區管網,即將清晰呈現“C7主控室”特寫時,屏幕上的那片區域突然出現了規律性的劇烈抖動和條紋幹擾,形成了一片無法看清細節的視覺盲區。
    與此同時,AI的語音解說也同步中斷,屏幕下方自動生成一行係統字幕:“[錯誤:數據丟失]。數據缺失,無法還原。”
    技術人員反複調試,重啟了數次,那片“數據盲區”依舊頑固地存在。
    專家們最終隻能無奈地決定,擱置對該爭議區域的討論。
    沒有人發現,那致命的“數據缺失”,源於燈箱裏一個最原始、最物理的遮擋。
    林工離開技術間時,已將那個悄悄取回的導管上的編號貼紙,撕下,揉成一團,扔進了無人注意的垃圾桶。
    鑰匙已經鏽住,門鎖也已被他從內部焊死。
    連綿的雨季再次降臨。
    一個深夜,林工例行巡查安寧巷的泵站。
    控製櫃下的地麵上,有一小灘積水,在燈光下泛著奇異的油光。
    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點,湊到鼻尖。
    一股微弱的腥味,不是汙水,而是蠟油遇水乳化後特有的氣味。
    他心頭一凜,立刻排查密封層,確認自己當年設下的防水膠完好無損。
    那這蠟油從何而來?
    他打開一旁的備用電源箱,準備檢查內部線路是否受潮。
    箱蓋開啟的瞬間,他愣住了。
    應急燈冰冷的光線下,電源箱的金屬內壁上,赫然浮現出一行極淡的、仿佛用炭筆寫下的字跡:
    “你還記得怎麽修嗎?”
    字形歪斜而急促,與他記憶深處,沈默那些被封存的勘驗筆記,如出一轍。
    林工盯著那行字,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
    這是直接來自“殘響”的問詢,穿透了他設下的一切物理與信息屏障。
    他沒有去擦拭,更沒有上報。
    上報,就是承認它的存在。
    他隻是沉默地站著,然後擰開了隨身攜帶的保溫水壺,將裏麵還溫熱的茶水,盡數傾倒在整個備用電源的電路板上。
    “滋啦——”
    一聲爆響,電流短路,火花閃爍,整個泵站的燈光瞬間熄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刺鼻的焦糊味彌漫開來。
    數秒後,應急照明係統自動啟動,慘白的光線重新亮起。
    備用電源箱內壁上,那行炭筆字跡,已經在剛才潑濺的水流衝刷下,變得模糊不清,最終徹底消散於濕漉漉的水痕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林工站在黑暗與慘白交織的光影裏,靜靜地聽著頭頂管道傳來的滴水聲。
    許久,他忽然用極低的聲音,對著空無一人的泵站說:
    “我不修名字,我隻修路。”
    話音落下的瞬間,地麵上那灘泛著油光的積水,仿佛失去了某種支撐,迅速地、無聲地流向了角落的排水口,再未泛起一絲異光。
    回歸新崗位的林工,權限更高,責任也更重。
    他的工作,越來越多地從深入一線轉為在控製中心麵對海量的數據流。
    城市在他眼中,不再是街道與建築的集合,而是一個由無數傳感器、控製器、攝像頭構成的,龐大而活生生的數字神經係統。
    這一天,他照例審查全市公共區域的監控係統運行報告。
    他的手指在巨大的觸控屏上滑動,調取著各個片區的實時數據。
    他早已不再關注那些物理的井蓋和管道,而是審視著由光和信號構成的、城市的另一張臉。
    他的手指,在一幅由數百個攝像頭畫麵拚接而成的實時地圖上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位於城東十字路口的高清監控節點。
    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幀畫麵角落的異常所吸引。
    那不是設備故障導致的雪花或黑屏,也不是常見的信號幹擾。
    那是一種……減法。
    畫麵中的某個固定位置,一盞新安裝的智慧路燈下,原本應該存在的影子,正在以一種違背光學原理的方式,被極輕微地、逐幀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