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舊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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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不是在褪色,而是在被擦除。
    像一幅數字油畫上多餘的筆觸,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用像素級的精度一點點摳掉。
    林工的指尖懸停在屏幕上方,周圍控製中心裏恒溫空調的微風,此刻仿佛帶著一絲來自深淵的寒意。
    他的瞳孔中倒映著那片詭異的空白,仿佛在凝視一個剛剛形成的、通往未知維度的缺口。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減法”。
    舊時代的“殘響”擅長“加法”——在現實中增添不存在的幻影、多餘的腳步聲、無法解釋的汙漬。
    但這種直接篡改物理定律、抹除既定存在的“減法”,意味著“它”正在學習和進化,開始掌握更底層的現實改寫邏輯。
    林工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默默將這個名為“東四環H7”的智慧路燈監控節點標記為“待檢修”。
    隨後,他繞開了所有常規的數據調閱通道,直接以係統管理員的最高權限,進入了存儲該節點原始影像的底層服務器陣列。
    他調出了這盞路燈自安裝以來,所有在夜間自動觸發“移動物體偵測”模式的錄像片段。
    日誌顯示,它在過去七個晚上,總是在淩晨兩點零七分準時啟動,對準同一個方向——不遠處一座廢棄鐵路橋下的涵洞排水口——持續拍攝,每次生成數十張到上百張高度雷同的靜態照片,然後自動停止。
    係統判定為誤報,因為畫麵中空無一物,連風吹動的樹葉都沒有。
    林工將七個晚上的全部原始圖像打包下載,導入自己工作站的專用分析軟件中。
    他沒有去查看那些看似正常的畫麵,而是直接編寫了一個小程序,將所有照片進行像素級差分比對,尋找其中最微弱的變量。
    進度條緩慢地移動著。數分鍾後,屏幕上彈出了一個結果。
    差異值最大的,是第三晚上的第三十七張照片。
    林工雙擊打開。
    畫麵依舊是那個幽深的排水口,水麵平靜,倒映著路燈昏黃的光。
    他將圖像無限放大,焦點集中在水麵倒影的一角。
    在經過數十次迭代銳化和噪點剝離後,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終於顯現。
    那是一個蹲坐著的人影,輪廓呈現出不自然的鏽紅色,仿佛一尊由生鏽鐵水澆築而成的人像,正低頭凝視著涵洞深處的黑暗。
    它沒有實體,隻存在於倒影之中。它沒有移動,卻觸發了移動偵測。
    “殘響”在給自己拍照。
    它在嚐試通過現代光學設備,將自己從一個虛無的概念,“衝洗”成一張真實存在的影像。
    林工知道,一旦一張足夠清晰的、攜帶著“C7”信息的照片被係統確認為“真實存在”,它就等於拿到了一把鑰匙,可以在這個由數據構成的世界裏,自由行走。
    刪除?
    不。
    刪除會在數據庫裏留下一個“已刪除”的記錄,一個空洞,反而會成為一個更引人注目的標記。
    林工麵無表情地開始編寫另一段腳本。
    這段腳本被偽裝成一個常規的“圖像優化插件”,功能隻有一個:自動檢索所有來自“東四環H7”節點、且觸發“移動物體偵測”的影像,強製疊加一層高密度的、模擬夜間雨霧環境的動態濾鏡,並將照片生成時間戳隨機前後偏移三到五分鍾,最後將觸發原因批量修改為“環境光幹擾/鏡頭起霧”。
    他將插件上傳,設置為最高優先級自動運行。
    做完這一切,他在後台的設備管理界麵,悄悄關閉了“東四環H7”節點的人工調閱權限,在關閉理由一欄,他用最平淡的語氣寫道:“該點位長期無效報警,幹擾AI巡檢效率,建議降級為非實時監控,待硬件更換後再評估。”
    三天後,係統自動將那七個晚上生成的數百張“廢片”打包,歸檔到一個名為“環境幹擾樣本數據庫”的文件夾裏,它們將作為AI學習排除錯誤信息的反麵教材,永遠不會再被任何人,或任何係統,作為“有效信息”進行調閱。
    那抹鏽紅色的倒影,被徹底淹沒在了數據的海洋深處。
    與此同時,在百裏之外的鄉下,提前過上退休生活的王主任,正踱步到村口的小賣部買鹽。
    櫃台的玻璃板下,壓著各種褪色的糖紙和一張泛黃的地圖複印件。
    他的目光在地圖上掃過,瞬間凝固。
    那是一張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市政管網規劃圖,上麵用潦草的紅筆圈出了一個位置,旁邊還寫著五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靈異打卡點”。
    而被圈出的那個編號,赫然是“C7”。
    王主任心頭一沉,臉上卻不動聲色。
    他指了指貨架上的鹽,遞過去一張零錢。
    “老板,找我九塊五就行。”
    店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嘟囔著轉過身去翻找零錢。
    就是這個間隙,王主任伸出布滿老人斑的手,快如閃電地將那張地圖從玻璃板下抽出,翻到空白的背麵。
    他沒有帶筆,便用自己的指甲,就著櫃台上常年積攢的灰塵,在地圖背麵的相同位置,飛快地描摹出一個模糊的、沒有標注任何文字的空白輪廓。
    做完這一切,他又將地圖悄無聲息地塞回原位。
    整個過程不到三秒,當店主轉過身把一把硬幣遞給他時,他隻是平靜地接過來,道了聲謝,轉身離開。
    當晚,一群尋求刺激的年輕人,果真打著手電筒,嘻嘻哈哈地來到了鐵路橋下。
    他們對著涵洞拍著短視頻,興奮地解說著各種道聽途說的鬼故事。
    然而,他們鏡頭下的涵洞,除了潮濕和黑暗,什麽都沒有。
    更詭異的是,當他們把視頻上傳到網絡平台後,所有涉及到橋體和涵洞的畫麵,都自動變成了一片模糊的馬賽克,緊接著,他們的賬號接二連三地收到了平台發來的“內容包含違規信息,已做模糊化處理”的係統通知。
    幾個人麵麵相覷,隻覺得掃興。
    一周後,這個所謂的“靈異打卡點”因為“啥也拍不到”而熱度驟降,很快便無人再提起。
    風波看似平息,但林工知道,這隻是開始。
    幾天後,他發現自己的手機相冊開始出現異常緩存。
    每隔一兩天,相冊裏就會憑空多出一張他從未拍攝過的照片。
    照片的內容高度一致:城市裏某個井蓋、某個閥門、或者某段管道的局部特寫,拍攝角度刁鑽而精準,像是有人潛伏在地下,用*****向上偷拍。
    最讓他感到脊背發涼的是,照片裏的這些設備,都位於早已被物理封死的區域,外人絕無可能接觸。
    他嚐試格式化手機,無效。
    他更換了一部全新的、不同品牌的手機,並銷毀了舊手機。
    兩天後,新手機的相冊裏,再次出現了同樣風格的照片。
    這不是病毒入侵,也不是黑客攻擊。
    林工立刻意識到,是某種執念在借用他的設備“顯影”。
    他作為“規則守護者”,本身就是一個高強度的“介質”。
    “殘響”無法直接在現實中成像,便試圖借用他的身份和與他關聯的電子設備,作為顯影的“相紙”。
    第七天,林工帶著新手機,再次來到了安寧巷的泵站。
    他沒有躲藏,而是故意站在一處監控攝像頭能清晰拍到的地方,舉起手機,對著一麵空無一物的牆壁,“哢嚓”拍了一張照片。
    拍完,他立刻關機,將手機的SIM卡拔出,用鉗子剪成數段,扔進了抽水馬桶,一按到底。
    第二天清晨,他打開了那部被他留在家中的舊手機。
    相冊裏,果然又多出了一張新照片。
    照片的場景,正是昨天他在泵站拍攝的那麵空牆——但這一次,牆角處,多了一個現實中絕不存在的、扭曲拉長的陰影。
    證實了猜想。它在“補完”他的行為。
    當晚,林工將兩部手機並排放在泵站主水泵的巨大金屬機殼上。
    他沒有開機,隻是分別在兩部手機上啟動了錄音程序。
    隨後,他啟動了水泵的低頻自檢模式。
    整個泵站開始發出“嗡嗡”的低沉轟鳴,腳下的地麵傳來規律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
    這種持續的、頻率在20赫茲以下的次聲波共振,通過金屬機殼,精準地傳遞到兩部手機的內部。
    它不會損壞手機,卻能對儲存芯片在進行讀寫操作時產生的微弱電信號,造成持續性的、不可逆的物理幹擾。
    他讓水泵整整運行了一夜。
    從那以後,他的手機相冊裏,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一張多餘的照片。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場突如其來的雷暴導致半個城區大麵積停電,多個老舊小區的電梯發生困人事故。
    在混亂的搶修期間,一段由被困居民上傳到社交媒體的求助視頻,意外地火了。
    視頻的背景裏,無意間拍到了對麵一棟老樓的外牆通風口。
    通風口的鐵柵欄鏽跡斑斑,而那些鏽跡,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鬼斧神工般地組成了一個清晰的“C7”字樣。
    視頻迅速傳播,評論區炸開了鍋。
    “原來真的有這個地方!”“我好像見過這個標記!”……被壓製的信息,正以幾何級數的速度死灰複燃。
    林工在控製中心看到視頻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
    他沒有去聯係平台刪帖,那隻會欲蓋彌彰。
    他立刻拿起電話,接通了該小區的物業管理處。
    “市安全生產監督辦,”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說道,“接到市民舉報,貴小區七號樓外牆存在嚴重結構性隱患,疑似有脫落風險。請立即配合我們進行緊急封閉檢修。”
    物業不敢怠慢。
    半小時內,林工親自帶領一支工程隊趕到現場,以最快速度搭設起了高高的施工圍擋。
    他沒有用普通的帆布,而是選用了一種特製的深灰色防塵網。
    這種網的編織紋理經過精密計算,在日夜不同的光照角度下,會產生微妙的視覺錯位效果,恰好能將那個由鏽跡組成的“C7”圖案,在人眼中自動分裂成幾段毫無關聯的雜亂線條。
    同時,他讓工人在圍擋四周貼滿了“高空有墜物危險,請繞行”的警示告示,黃底黑字,觸目驚心,成功地將所有試圖靠近一探究竟的路人目光,都吸引到了告示本身。
    三天後,圍擋拆除。
    牆上的鐵柵欄依舊,鏽跡也依舊。
    但來來往往的居民和路人,再也沒人能從那片鏽跡中看出任何特殊的形狀。
    那個曾經在網絡上掀起波瀾的“C7”,變成了一個無人能再次驗證的、無聊的巧合。
    這天深夜,林工在家中接到了一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
    他接起,聽筒裏一片死寂,隻有一陣極輕、極壓抑的呼吸聲。
    他沒有掛斷,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通話在7分20秒時,自動掛斷了。
    林工看了一眼通話記錄,歸屬地為空白,持續時間——7分20秒。
    不多不少,正是當年法醫沈默對最後一具“C7”相關屍體進行解剖所用的時間。
    他沒有回撥,更沒有報警。
    他緩緩走到客廳,打開一台老舊的短波收音機,將頻率調到一個隻有“沙沙”白噪音的空白頻道。
    然後,他將手機靠近收音機的揚聲器,點開了那段通話的錄音。
    在刺耳的白噪音的放大和扭曲下,那段錄音中原本聽不見的呼吸聲裏,竟然真的解析出了斷斷續續的、如同夢囈般的低語:
    “……告訴……我……我……是誰……”
    是沈默的聲音,又或者說,是那個承載了沈默最後執念的“殘響”,在發出詰問。
    林工靜靜地聽完了整段錄音。
    他按下停止鍵,從手機裏取出SD卡,用鉗子將其夾成兩半,扔進馬桶,衝得一幹二淨。
    然後,他走到客廳的牆邊,拿起一支不知從哪找來的紅色蠟筆,在雪白的牆上,用力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
    在圓圈裏,他寫下了一個巨大的、鮮紅的“無”字。
    做完這一切,他提來一桶備用的石灰漿,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將整麵牆,連同那個紅色的“無”字,徹底刷白。
    乳白色的石灰漿還未幹透,窗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短促而響亮。
    像是一句回應,又像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巧合。
    林工關掉燈,回到臥室躺下。
    他閉上眼睛,在無盡的疲憊中,等待著那個總會在夢中響起的、來自過去的沉重腳步聲。
    但這一次,直到他沉沉睡去,夢裏一片寂靜。
    接下來的日子,城市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那些層出不窮的詭異影像和信息,仿佛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林工的工作重心,也再次回歸到他最核心的職責上。
    控製中心寬大的弧形屏幕上,一張覆蓋全市的、由無數光點和線條構成的三維立體網絡圖,正在緩緩轉動。
    新的城市地下管網數字化建模係統,即將完成最後的調試。
    林工站在控製台前,目光平靜地審視著這個由他親手建立的、絕對理性的數字王國。
    係統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權限,它將自動過濾、修正、覆蓋掉一切不符合“新規則”的異常數據,從源頭上杜絕任何“舊信息”汙染現實的可能。
    下周,他將親自主持一場麵向全市所有相關技術人員的係統培訓。
    他拿起一支激光筆,在巨大的屏幕上,指向一個被新係統標記為“冗餘數據節點”的暗淡光點,那是“C7”曾經存在過的坐標。
    屏幕上,關於這個節點的所有曆史信息,都顯示為一片空白。
    它就像一個被完美手術切除的腫瘤,連一道疤痕都沒有留下。
    然而,林工的指尖在微涼的控製台上輕輕敲擊著
    他隻是建立了一座更堅固的、數字化的堤壩。
    而堤壩之外,那片名為“過去”的深海,從未真正幹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