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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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裏似乎比記憶中要平滑一些。
    沒有預想中鑰匙串掛扣磨損出的粗糙感,隻有一片光潔。
    林工的動作頓住了,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
    他每天出門前都會下意識地重複三個動作:扣好工具包,檢查包側夾層的備用鑰匙,然後摸一下夾層外那麵縫上去的小圓鏡。
    七年了,從未變過。
    可現在,鏡子不見了。
    他解下沉重的工具包,拉開那個專為鏡子預留的夾層。
    空的。
    夾層內裏幹淨得像從未使用過,沒有鏡片邊緣長期摩擦留下的任何壓痕。
    一種被侵犯了邏輯閉環的煩躁感,比丟失物品本身更讓他不悅。
    他仔細回想,昨夜下班後,他將鏡子從工作服口袋裏取出,確認鏡麵無損,然後放回了這個夾層。
    這是收尾工作的一部分,如同外科醫生清點手術器械,是刻在他肌肉記憶裏的程序。
    他沒有聲張,隻是默默地穿上外套,沿著昨天的下班路線原路返回。
    他走得很慢,像一台開啟了高精度掃描模式的機器,審視著路麵、牆角、垃圾桶的每一個細節。
    他詢問了昨夜值班的保安,今晨清掃的保潔,甚至在安寧巷泵站入口遇到了正在準備施工的市政工程隊,得到的回答都是搖頭。
    無人見過一麵帶皮套的小圓鏡。
    仿佛它從一開始,就隻存在於他的記憶裏。
    下午兩點,他的對講機響了,是調度中心的緊急呼叫。
    安寧巷泵站C號閘門控製櫃突發故障,門鎖的電磁閥卡死,無法從外部開啟。
    當林工趕到現場時,幾名年輕的技術員正對著緊閉的金屬櫃門束手無策。
    “林工,怪了,係統自檢正常,就是收不到開鎖指令。物理鑰匙也轉不動,像是裏麵有什麽東西卡住了。”
    林工沒有說話,從工具包裏取出一根細長的撬棍和一把液壓鉗。
    他找到麵板的結構薄弱點,沒有絲毫猶豫,幹脆利落地撬開了控製櫃的檢修麵板。
    “哢噠”一聲,麵板向外彈開。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麵他找了一天的小圓鏡,正靜靜地嵌在主電路板的背麵,鏡麵朝內,嚴絲合縫地貼著中央控製芯片。
    它像一個從內部生長出來的腫瘤,完美地阻斷了信號傳輸的物理通路。
    林工伸手,小心翼翼地將鏡子取下。
    鏡麵冰冷,反射著一片虛無的空白。
    他將鏡子翻過來,指尖觸到了背麵皮套上幾處微小的凹陷。
    不是他熟悉的激光蝕刻編碼,也不是任何符號。
    是三個排列成一條直線,幾乎無法察覺的凹點,像是有人用指甲或某個鈍器,帶著極大的、克製的力氣,一下、一下、又一下,按出來的。
    “…”
    一個省略號。
    一個無言的、代表著“未盡之言”或“此處省略”的標記。
    林工怔在原地。
    他忽然發現,自己完全記不起來,當初為什麽要日複一日地帶著這麵鏡子。
    它有什麽特殊用途?
    是誰給他的?
    所有相關的記憶,都像被這三個小小的凹點吸了進去,隻剩下一個空洞的習慣。
    同一時間,百裏之外的鄉下。
    王主任拎著剛打的醬油,走在村口的石板路上。
    雜貨店老板是個愛閑聊的婦人,追出來喊住他:“老王,問你個事兒。你以前是不是在城裏頭管檔案的?”
    王主任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姓沈的法醫?”老板娘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神秘,“聽回鄉的後生說,好幾年前,這人在邊境出任務,沒了。說是烈士,但檔案都查不到。”
    姓沈的法醫……
    王主任握著醬油瓶的手指猛然收緊,玻璃瓶身發出一聲輕微的**。
    他的腦海裏,一個模糊的身影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
    他確信,自己的生命中存在過一個叫“沈默”的人,一個很重要的人。
    然而,當他試圖念出這個名字,它就像握在手心的一捧細沙,無論他如何用力,都在瞬間從指縫流失得一幹二淨。
    他能感覺到那個名字的存在,卻無法發出它的聲音,無法拚湊出它的樣貌。
    “不記得了。”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口枯井。
    回到自家院子,他放下醬油瓶,瘋了似的翻找起自己所有的舊筆記、殘頁。
    他想找到一點痕跡,任何關於那個名字的痕跡。
    可結果讓他遍體生寒——所有涉及“C7”的記錄都還在,但它們全都變成了冰冷、客觀的標準術語引用和技術參數,再也找不到一句帶有個人情感或指向特定人物的描述。
    他曾經寫下的那些關於“最初的記錄者”、“無法被定義的樣本”之類的批注,全部消失了,取而代 D之的是“異常信號源”、“待歸檔現象”等毫無溫度的詞匯。
    王主任站在院中,良久沒有動彈。
    他終於明白了。
    真正的遺忘已經開始,它不再滿足於篡改城市的集體記憶,它開始清除“守護者”本身的存在意義。
    它要讓你連自己究竟在守護什麽,都徹底忘記。
    城市裏,林工回到家,開始整理一個積滿灰塵的舊工具箱。
    在箱底,他翻出了一本黃色封皮的硬麵日誌。
    扉頁上,是他自己的筆跡,剛勁有力:“C7線巡檢記錄”。
    他的心髒猛地一沉,第一反應是立刻將其燒毀。
    他從不記錄任何關於“C7”的書麵信息,這是鐵則。
    他鬼使神差地翻開了日誌。
    裏麵不是空白。
    每一頁都寫滿了字,用極淡的鉛筆,字跡潦草而重複。
    “今日無事。”
    “設備正常。”
    “無需上報。”
    一頁又一頁,全是這三句話的排列組合。
    字跡分明是他的,可他沒有絲毫印象,自己曾在何時、何地寫下過這些東西。
    更詭異的是,日誌的日期跨度,不多不少,正好是過去的七年。
    他猛然想起,這些話,他幾乎每天都會在腦子裏過一遍,或者在關上泵站大門時對自己說一遍。
    他從未想過要去記錄,但他的身體,他的手,卻在某個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刻,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儀式。
    他沒有燒掉日誌。
    他將它合上,帶回了安寧巷泵站,隨手放在了中央水泵機組的頂蓋上。
    那裏溫度很高,蒸汽氤氳。
    第二天他再去看時,日誌的書頁已經因高溫而焦黃卷曲,紙張變得又脆又硬。
    但那些原本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鉛筆字跡,卻像是被火焰炙烤過的密文,反而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深深刻在了紙頁上。
    幾天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引發了老城區邊緣的一處護坡局部塌方。
    市政搶修隊在清理淤泥時,挖出了一段被整體澆築的密封混凝土塊。
    敲開外層,裏麵嵌著一塊製作精良的不鏽鋼銘牌,上麵用蝕刻工藝印著兩個字符:“C7”。
    而在銘牌下方,還有一行打印的小字:“封存移交人:林工”。
    現場負責人立刻聯係了林工。
    他趕到時,盯著銘牌上自己的名字,感到一陣胸口發悶。
    他確信,自己從未簽署或經手過任何這樣一份“封存交接單”。
    這東西,和那麵鏡子一樣,是憑空出現的曆史。
    “林工,這……要不要上報?”技術員小心翼翼地問。
    “不用。”林工搖頭,語氣不容置疑,“按危廢品處理規程,整體切割,直接送去三號危廢填埋場,深埋。”
    運輸車輛在去填埋場的路上意外爆胎了。
    司機滿頭大汗地換著備胎,林工站在一旁,目光無意中瞥向換下來的那隻輪胎內壁。
    在那圈黑色的橡膠上,用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同樣刻著“C7”兩個字符,字樣和銘牌上的一模一樣。
    林工沉默了片刻,從工具包裏掏出一支給管道做標記用的粗頭紅色蠟筆,蹲下身,將整個輪轂的內圈,一筆一劃,全部塗滿了濃重的紅色,直到再也看不見任何縫隙。
    他站起身,對司機說:“裝上吧。”
    重新上路後,車輛行駛得異常平穩,再無異狀。
    林工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心中一片清明。
    執念已經強大到不僅能附著在物品上,甚至能開始偽造記憶、偽造證據鏈了。
    而對抗它的唯一方法,或許就是用一種更偏執、更不講道理的方式,去堅持做一件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
    當晚,他罕見地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間空曠的解剖室裏,法醫沈默背對他坐著,麵前的解剖台上,放著一隻不斷滴答作響的銀色懷表。
    他想走近,雙腳卻像被灌了鉛,動彈不得。
    沈默緩緩地回過頭。
    他的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一片光滑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林工猛地從夢中驚醒,冷汗濕透了背脊。
    他立刻驅車衝到安寧巷泵站,將所有設備徹夜檢查了一遍,一切正常。
    黎明時分,他準備收工,習慣性地拿起那麵找回來的小圓鏡,想借著控製室的光檢查一下自己滿是油汙的臉。
    鏡中,映出的那張屬於他的臉上,嘴角正微微向上揚起,勾勒出一個僵硬而詭異的微笑。
    那不是他的表情。
    “哐當!”
    他如同觸電般,猛地將鏡子摔在地上。
    鏡麵四分五裂,破碎的玻璃映出他驚駭的、恢複了正常的表情。
    第二天,他向總局遞交了申請,主動要求調離安寧巷片區。
    交接會上,接替他的新人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滿臉好奇地問他有什麽特別需要注意的事項。
    林工看著他,就像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他沉默了很久,隻說了一句:“別太在意你看到的東西。”
    說完,他轉身走出了這間辦公室。
    一周後,調令正式下達。
    他收拾好所剩無幾的個人物品,走出了工作了七年的安寧巷片區辦公室。
    陽光刺眼,他卻覺得身上有種揮之不去的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