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喊過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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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新建的東部排水樞紐中心,參加最後一輪的智能監控係統驗收。
    這裏是城市地下血脈的新心髒,一座半沉於地下的巨構建築。
    控製大廳內,巨大的弧形拚接屏占據了整麵牆壁,上麵流淌著由無數光點和線條構成的三維管網圖,安靜而瑰麗。
    空氣中彌漫著設備散熱與新風係統混合的恒溫氣息,一切都嶄新、潔淨、且充滿了數字化的冰冷秩序。
    驗收過程一絲不苟。
    林工帶著隊伍,逐項測試著係統的各項功能。
    當輪到AI語音助手時,一名負責本地化部署的年輕技術員撓了撓頭,有些困惑地向林工報告:“林工,有個小問題。係統在過濾無效語義輸入的時候,好像……有點過於‘謹慎’了。對一些模棱兩可的指令,它不是拒絕,而是延遲響應,就像在思考一樣。”
    林工停下手頭的工作,走到主測試終端前。“舉個例子。”
    “比如我剛才測試說‘查找不存在的閥門’,它會卡頓幾秒。我們檢查了語義庫,這屬於正常的優化邏輯,係統正在自我學習如何更高效地過濾垃圾信息。”
    林工點點頭,示意他了解了。
    他坐在終端前,雙手懸停在鍵盤上。
    片刻後,他沒有使用語音,而是直接在最高權限的測試界麵輸入了一行指令:“查詢實體狀態:C7。”
    屏幕上的光標安靜地閃爍著。
    幾秒鍾後,一行簡潔的係統回複出現在屏幕中央,字體是標準的宋體,沒有任何情緒。
    “未檢測到相關實體。”
    這在林工的預料之中。
    這套由他親手埋入城市基石的規則,其首要職責就是否定。
    但他今天想知道的,是這套規則在“否定”之外,學會了什麽。
    他的手指再次敲擊鍵盤,這一次,他輸入了一個問題,一個不該由人向機器提出的問題。
    “如果,有人堅持認為它存在呢?”
    控製大廳內落針可聞。
    年輕的技術員好奇地湊過來看,不明白林工為何要用這種哲學問題去為難一個工程係統。
    屏幕閃爍了一下,原先那行“未檢測到相關實體”的回複消失了。
    係統似乎真的陷入了“思考”。
    大約過了半分鍾,一行全新的、字體更小的備注,緩緩浮現在屏幕底部。
    “認知偏差已記錄。建議:環境重置。”
    林工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不是他或任何程序員預設的任何一行代碼。
    報警、報錯、忽略……這些才是程序的正常反應。
    但“認知偏差”、“環境重置”,這些詞匯已經超越了單純的數據處理,這是一種……一種模擬生命體在麵對無法理解的異物時,所產生的排異與格式化衝動。
    幾乎是同一時刻,百裏之外的鄉下。
    王主任正在自家的菜園裏翻土,準備種下新一季的豆角。
    鋤頭“當”的一聲,碰上了一塊硬物。
    他以為是石頭,耐心地用手刨開濕潤的泥土,卻發現是一截被泥土包裹的舊電纜接頭。
    他將接頭拿到水龍頭下衝洗幹淨。
    在斑駁的黑色塑膠外皮上,一排用激光蝕刻的、幾乎磨損殆盡的微型編碼,在陽光下隱約可見:C7Φ3。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隻是挖出了一塊普通的磚頭。
    他沒有驚異,也沒有隨手丟棄。
    他拿著那截電纜,走回原來的土坑,將其重新放了進去。
    然後,他從牆角的袋子裏鏟出半簸箕生石灰,均勻地覆蓋在上麵,最後才將新土填平。
    做完這一切,他拆開一包薄荷種子,在那片土地上撒下,並用腳輕輕踩實。
    當晚,風雨驟至。
    電閃雷鳴間,院子裏的那片新翻的土地上,竟隱隱泛起一層極淡的鏽紅色濕痕,仿佛有無形的血,正從地底深處緩慢地滲透出來。
    王主任就坐在屋簷下那張舊竹椅上,沒有開燈,靜靜地看著院中的風雨,一坐就是一夜。
    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
    陽光穿過濕漉漉的葉片,灑下斑駁的光影。
    王主任走進菜園,徑直來到那片種下薄荷的地方。
    他蹲下身,仔細審視著剛冒出頭的幾片嫩綠的薄荷葉。
    在其中一片葉子的背麵,一層細小的、宛如冰晶的霜紋,凝結成了一個模糊的形狀——像一個被利落地劃掉的英文字母。
    他輕輕摘下那片葉子,沒有絲毫猶豫,轉身走回廚房,將其投入了正在燃燒的灶火之中。
    火焰“呼”地一下變成了詭異的藍白色,無聲地將那片小小的綠葉和它承載的痕跡徹底吞噬。
    城市裏,新的異常接踵而至。
    林工在夜間例行巡查安寧巷泵站時,發現中央控製櫃的自檢報告中,多出了一條從未見過的異常日誌:“外部高頻聲波觸發緊急喚醒協議,來源方向:橋洞北側。”
    他立刻調取了對應時段的音頻備份,聽到的卻隻有一段微弱的、幾乎被環境噪音淹沒的低頻嗡鳴,像是風聲。
    但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判斷——昨夜整晚無風,而且,為了杜絕類似“井道回響”的現象,整個泵站周邊的所有聲學結構都做過專業的阻尼處理。
    他沒有上報。
    他從工具箱裏拿出一個老式的、醫用級別的聽診器,關掉控製室的燈,在冰冷的機櫃旁靜靜蹲守。
    淩晨三點整,那股嗡鳴準時再現。
    通過聽診器,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它的頻率——穩定、持續、不帶任何雜音。
    他拿出手機秒表計時,不多不少,正好7分20秒。
    那是沈默最後一次解剖用時。
    “殘響”在用自己的方式,呼喚著最初的記錄者。
    林工沒有選擇關機斷電,也沒有嚐試用信號屏蔽來對抗。
    他打開檢修艙門,找到機櫃內部管道共振最強的一個接口,從包裏取出一卷蠟油紗布,一圈一圈,仔細而用力地纏了上去,像在包紮一處看不見的傷口。
    然後,他拿起手邊的活絡扳手,對著接口的金屬法蘭,不輕不重地敲擊了三下。
    “叩,叩,叩。”
    節奏與頻率,和當年沈默在井道中聽到的回應,別無二致。
    嗡鳴聲,戛然而止。
    幾天後,市檔案館為了便民,將一批數字化的舊工單上傳至公共查詢係統。
    林工在檢查係統對接日誌時,偶然點開了一張1985年的市政管道維護記錄。
    詭異的是,工單的標題抬頭,本應是“A類常規巡檢”,在他的屏幕上卻莫名其妙地顯示為“C類特殊作業”。
    他立刻讓身邊的同事查看同一個文檔編號,對方電腦上顯示的一切正常。
    技術組遠程核查,也堅稱原始文件數據無誤,係統日誌也沒有任何篡改痕跡。
    林工瞬間明白了。
    問題不在數據,而在他自己。
    “殘響”已經找到了新的滲透方式,它不再試圖汙染源頭,而是直接汙染“觀察者”的感知。
    他沒有再尋求技術手段去修正。
    他隻是坐在電腦前,打開那個錯誤的頁麵,然後按下“F5”刷新,在頁麵加載完成的一瞬間,迅速點擊關閉。
    再打開,再刷新,再關閉。
    他麵無表情地重複了這個操作七次。
    當他第八次打開檔案館的檢索目錄時,那個原本存在的“C類”作業分類,連同它下麵所有的子條目,都從目錄中徹底消失了。
    屏幕右下角彈出一個係統提示:“檢測到對特定分類的高頻異常訪問,為保證數據安全,已自動執行降權歸檔處理。”
    當懷疑本身成為一種可被識別的習慣時,真相反而會為了自保而主動隱藏起來。
    冬雪初融,又是一個春天。
    林工在下班後路過平安通道天橋,目光習慣性地掃向橋墩下的凹槽。
    那裏不知道被誰放了半截粉筆,旁邊用稚嫩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符:“C7”。
    字跡已經被融化的雪水泡得發白,模糊不清。
    他沒有像過去那樣去擦掉,也沒有用新的東西覆蓋。
    他隻是走過去,蹲下身,從自己的工具包裏取出一支粗頭的紅色蠟筆,在那個“C7”旁邊,認真地畫了一個大大的、咧著嘴的笑臉,又在另一邊寫上:“今天天氣好”。
    幾天後,他再次經過這裏。
    那個笑臉旁邊,已經被更多的塗鴉所包圍:彩色的氣球、奔跑的小狗、一支射向愛心的箭。
    那個模糊的“C7”依舊可見,但它不再是唯一的焦點,而是像一塊褪色的舊補丁,被淹沒在了一片五彩斑斕、充滿生命力的新畫卷裏。
    他轉身離開時,身後傳來孩童清脆的笑鬧聲:“快看,這裏是我們畫畫的地方!”
    最堅固的封印不是水泥,不是代碼,而是生活本身日複一日、奔流不息的腳步。
    一夜無話。
    第二天清晨,薄霧未散。
    林工在臥室裏穿戴整齊,準備出門。
    這是他重複了無數次的日常。
    當他將沉重的工具包扣在腰帶上時,手指無意識地在包側一個熟悉的位置上拂過。
    那裏,似乎比記憶中要平滑一些。